转千回(二)
夏末秋初。时间很快地过渡到了这样的时节。没有任何预兆的,仿若所有的事情都在不知不觉中画上了休止符。
崔天松的案子因为有李佩君父亲的保底,他在狱中倒是没有受到多少苦。只是裴大帅这个人向来耿直,说一不二。加上济军与军政府本就是互相牵制的关系,所以他只是一味地敷衍李父,并未作出什么正面的回应。
这一拖,便是一个月的光景。
下午的时候杜若刚从学校回来,一进门便看到刘氏坐在沙发上抹眼泪。心下奇怪。这时又正好遇上从二楼下来的李佩君,一样的眼睛红肿,心下料想也许是出事了。
“大奶奶。”杜若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大少爷……”她的心沉了沉,接下来的话也没有说出口。
刘氏兀自坐着,似乎没有听到杜若说话似的,并不出声。
这时候端着托盘的潘妈看见杜若,一把将她拉到了一旁。
“宋小姐。”潘妈顿了神色,看着杜若的脸上也是充满着疲惫。看起来精神极其不济。“大少爷这次的事,恐怕没那么好解决了。”她说着叹了口气。
杜若的心一滞。这么长的时间,虽然崔天松一直被关押在狱中,可是因为有李父的照管,所以并没有出过什么样的事。就拿前些日子来说,李佩君还曾兴冲冲地告诉刘氏说崔天松快被无罪释放了。怎么如今……
她皱了皱眉头,听潘妈接着说下去。
“与大少爷一同被关押的两个洋人,昨晚一个突然暴毙。这件事情已经闹得大了。洋人要济军给个说法,济军中没有替罪羊,恐怕这次要拿大少爷开刀……”她说着挤出几滴泪水,眼圈红红的,像是刚上了水粉。粉扑扑的可爱。
“潘妈您别急,说不准只是个误会的。”杜若看着潘妈的样子有些不忍,“我不相信现在青天白日的,那些人敢这般作乱!就算是济军,那也要讲个‘法’字!”她说的不卑不亢。潘妈像是受到了她的鼓舞般,看着她,竟然微笑着点了点头。
晚上的时候胡福到崔公馆。这些日子他不仅要照看崔氏企业留下的烂摊子,还要帮着崔天松跑前跑后。人,竟是生生地瘦了一圈下来。
潘妈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胡福一口气喝完。稍微缓过气时,便有些着急地说:“大奶奶,不好了!那些洋人不是善罢甘休的主儿,他们如今这般,济军中也是为难。方才我上警察厅打听,那赵警长说,大少爷……大少爷……”胡福吞吞吐吐,有些欲言又止。
“天松他到底怎么了?!”刘氏有些着急,站起身子。枣红的袄裙起身的时候带起一阵微薄的风浪。风尘仆仆。
胡福皱了皱眉,豁出去般叹了口气。
“虽说那洋人是自己死在监狱中,可是在咱们的地界出了这样的事,济军中的要人说,这是影响中华政府与外国政府的邦交的事,大少爷是这件事的主犯,恐怕会被执以枪决。”他说完的时候瞥眼看了站得端正的刘氏。
只见刘氏脸色苍白,眼中现出了濒死的绝望。竟然生生地咬着牙,背过气去。
一瞬间,现场失控。所有的人都在叫着闹着,似乎这偌大的崔公馆顷刻间就便成了热闹的街市。沸沸扬扬。
杜若看着眼前的场景,一颗心像不是自己的,摔碎了似的疼。
第二日的早晨,一大早的时间,杜若便早早地起床了。
昨日因为担心,她是没睡好的。今日早早的起床,看起来人倒是显得昏昏沉沉。提不起一丝精神。
因了崔天松出事的关系,家里的司机倒是跟着胡福跑事去了。崔天柏因为亲近刘氏,强邀着要呆在刘氏身边,所以并不上课去。最近的时间里,杜若总是一个人坐着电车上课下课。在这样的时间,仿佛所有的事一股脑地就来了。来来往往,人来人去。没有人会股息你的存在或是认知到你的存在。人,本身之于地球就是渺小到如同蜉蝣一般的生物。即使生来葳蕤可赞,但是对于这个寻常的时空,一切都是微小到无关紧要。更何况,是无足轻重的个人。
电车幽幽地驶向闹市区。这时候的小贩已经开始蠢蠢欲动。街边到处,都可见卖东西的吆喝声。和着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电铃与人群的熙攘之声,填充满整个微凉的普通的夏末。
杜若坐在靠窗的位子看着车下来来往往的行人。间或,可看到有卖报的小童拿着今日的时报大喊着“号外号外”。还有那些穿着斜襟衣衫的小姑娘,提着一篮子水灵灵的鲜花,各色的挡在瘦弱的身前,连声叫卖。
大街上的人已经很多了。拿着皮包戴着眼镜的男人们开始忙忙碌碌地上班。穿着学生制服的男学生女学生结伴说说笑笑地上学。还有许多走起路来香风扑面的贵妇人,也是大摇大摆地穿着时髦的衣饰,在街上尽肆招摇。
杜若望着窗外繁盛的街景。所有的一切都在眼前缓缓地交织,然后连接成为最初最混沌的一条线。蒙蒙靡靡。风吹起她额前细碎的头发。黑色的辫子,也是随着那风蘧然飞舞,全然不觉地安详与舒爽。
突想到胡福说得话。原来,崔天松的案子已经棘手到了这个份上。那往日温文尔雅的男子,真的,就这般要离人远去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都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他。那个男子,曾经如此地贴近过她。她甚至还能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年轻男子的气息。还有他细碎的头发,曾经与自己的长发纠缠。肌肤相亲。
她还记得他曾经深深的拥抱。深深地,似乎是想将她嵌入骨髓。以至于种种,她都是觉得他是可爱的,只因为心中守着,那分分毫毫的悸动。
也许,这样的男子本就是不该死的。他那般的好,好得甚至让她找不出他丝毫的不是。可是就是这样的男子,却在如今的关头遭此飞来横祸。这,真是上天的捉弄与罪责!
正想得出神,车子却在这个时候猛地一刹车。杜若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开车的中年司机脾气不好,捋起袖子对着窗外破口大骂。
“哪来的小崽子,挡你爷爷的道!找死啊!”
门口两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报童吓得呆滞,悻悻地站着,含着泪不敢离去。
正说话间,杜若方一转头,却在街角的路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蓦地,心陡然狂跳了几拍。咬牙蹙眉间,突然便有了大胆的预想。
电车上的司机骂完车下两个孝,心中有些痛快,关了窗子便要重新上路。这时候杜若却匆匆地跑下来,黑色的漆皮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司机怔了怔,然后又指着杜若离开的方向骂了几句。
夏末的风吹在身上有些凛冽的凉。通透的,像浸在了温水里,从头到脚。
她跑得很急,急冲冲的,像是突遇了什么事。只顾埋头追着前面那一身戎装的男子。
身旁的众人都看见了这个年轻的女孩。她急慌慌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迟到的模样,也是见怪不怪地侧了身子好让她过去。
好在她不大不小的天足令她跑起来无伤大雅。若是旧式的小脚女人,这样远的路程也是受不住的。
她只顾追着那前头一身戎装的男子跑。急急的,像追着什么秘密。
前面的男子买了早点往路的另一旁而去,那里是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停在那儿,像个黑色的幽灵似的,生硬而干冽。她看到了车,以及车上坐着的人,愣了愣,便不再犹豫地飞快跑了过去。
郑永拿着纸包的早点近到车旁,那车窗摇下来便有一只手把那纸包接了过去。
“裴少,方才没有油条,所以买了包子,您将就着用。”郑永说着,然后打开了前面的车门。坐进去刚想走,便看到杜若急冲冲跑了过来。
“裴泽尘!”杜若喊了声,声音婉转而洪亮。惹得他摇下了车窗,呆呆地望着这个对他直呼其名的人。
“裴少,好像是崔公馆的那个女学生。”郑永说了句,透过后视镜去望裴泽尘的脸。
只见裴泽尘皱着眉头,正看向窗外那个站在他面前气喘吁吁的女学生。
“是你?”他用手抚了自己的嘴唇,有些玩笑地咧了嘴角。“我们还真是有缘!”他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仿佛是故意说给杜若听的。然后他起身走出车外,站在她面前,“好了,你找我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他说完后笑笑。
他还穿着那样生冷的戎装。肩章与皮带辉映着散着冷酷的光泽,倒影着她白皙的脸,倒是显现出那一分二分的唐突。
“我……我……”她一时语塞,连说了两个“我”字,看着他,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脸上一红,什么话都给生生地逼了回去。
裴泽尘看着面前女子的窘态,突然哈哈地笑了。
郑永坐在副驾驶座上,瞅着车外的两人,很识眼色地命司机将车开远了些。
他是裴泽尘亲近的副官,跟在裴泽尘身旁多年。有些事情,不用主子交代他都是能够猜出的。
杜若看着面前的男子。他本就是俊朗,只是一直冷着脸,才会让人生出些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如今他这般地笑开去,杜若方觉得他其实是和蔼的。
她看着他的脸,一来二去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窘迫。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裴泽尘像是看出了什么,见她欲言又止,便鼓励她说:“没事,你慢慢说,这地方没人。”
杜若定了定心神。不知怎的,在他的面前,她总感觉自惭形愧似的。就像是遇着了天敌,看见他就想夺路而逃。
“裴泽尘,求你放了大少爷吧!”她看着他,眼睛带着复杂的神色。
他只看到了她眼中那样的情愫,忽然地,就沉下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