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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衣 20 苍狗

“我得先和你说说我们家的情况。”宋二小姐把我从水中央拉到了水之湄,因为一切都有个源头,她要让我从源头开始,一直随她溯流而上。

“我们宋家在曾祖父那一代,属于赤贫阶层,绝对是一穷二白,我曾祖父在40岁之后,却突然发了迹。在这个世上,无论哪朝哪代,一个人从赤手空拳到富可敌国,除了那些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一代枭雄,其他人凭的是什么,全都脱不了八个字,‘杀人越货丧尽天良’。我们家从来都不否认我们是靠这些发家的,我父亲常常说,历史,从来都是胜利者书写的,有钱人在发迹之后往往要掩盖当年暴富的丑恶真相,可我们家也没有,我们一直都承认,当年我们确实是做了很多卑鄙无耻的坏事,才变得那么富有。

从祖父开始我们宋家就一直不停地多做善事,希望能弥补一点当年的罪孽。宋家人全都相信命运,相信命理,相信一切神秘的未知的无法用所谓的科学来解释的事情。我们相信有报应,我祖父这一代就人丁单薄,除了祖父之外,就只有一个姐姐,也是英年早逝。到了我父亲这里,简直就是独生子,变成独苗了,祖父当时要求父亲多娶几个太太,不是因为好色,而是为了多生孩子,父亲一口气娶了三个太太,日夜耕耘,他一生一共生了11个女儿,7个儿子。但是很快他就知道,报应来了,他所有的儿子们,都有一种家族遗传的血液疾病,据说还是隔代遗传,和我同一辈的,家里的每一个男丁都有,无一幸免,而且,没有一个男丁可以活过30岁,统统都是夭折的花儿……对,你是想问九哥是吧,他倒是唯一一个活过30岁的男人。

在九哥出生前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们的祖坟因为在山腰上,有天夜里下大暴雨,被冲塌了,等重新修复之后的两年,父亲最信任的一个命理大师去看了风水,说是这坟位置移动错了,那真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非常凶险,从此宋家将是多灾多难,命运多舛。

父亲将信将疑,他是非常不希望宋家毁在他手里的,就问,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吗。那命理大师说如若再迁坟,风水只会越来越坏,他把我们家里所有人的流年八字都推了一遍,推到九哥时,九哥的生日是在旧历九月初九辰时,命中有三个阳,他说,九哥如果生在贫贱之家,当是一生无忧,因为他的命极好。可惜生在这样的有钱人家,在这样的祖业风水的笼罩下,那只有靠他这个八字非常硬的人出来堵抢眼了,大师说,以后,将是全家族的苦难全都落在他一人身上了,他会是大家的守护神。简单一句话,九哥在,宋家在,九哥亡,宋家一定一败涂地。

父亲听的战战兢兢。同时,他心里还是几分存疑的,因为九哥当时看起来就像一只小猫,天生多病,柔弱,连哭声都很细微。他不相信这个孩子会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拯救整个家族。

但是验证很快来了。九哥4岁那年,父亲被绑架,那是一伙经过严格训练的职业劫匪,交了钱,撕票,不交钱,更是撕票。九哥在父亲被绑架的第一天里,前一个小时还在那好好地画画玩玩具的,突然听到父亲被绑架就倒下了,口吐鲜血,不省人事。家里人把他送进了医院,连医生都说这个孩子危险极了,恐怕没救了。但是同时奇迹发生了,极其不可思议的是,父亲两天后竟然从匪窝里逃了出来,一路上居然也没有遇到什么波折,只能算是有惊无险。父亲是唯一一个被那伙劫匪绑架之后还能生还的人。等父亲回来之后,九哥才慢慢恢复了知觉。父亲后来说,本来他是必死无疑的,一定是九哥替他挡了灾,九哥用他自己的命,自己的八字替他抵挡了这场灾难。

九哥7岁的时候,我18岁,那年夏天正要和初恋男友一起去欧洲旅行,动身那天,九哥突然发起持续高烧,昏迷不醒,医生查不出任何原因,只说情况非常非常危险。我还想照常上飞机去欧洲,我妈对着我骂,你唯一的亲弟弟都快死了,你还要出去玩?于是,我很失望地留了下来,而我的男友照常上了飞机。第二天我看新闻,那架飞机出了空难,所有人都罹难了,无一幸免,包括我的初恋男友。而我这一条命,如果没有九哥,也是早早就交给了蓝天。

九哥21岁时,有几家大公司联合起来企图收购我们的家族企业,压低我们的股价,把我们往绝路上逼,我们家眼看就要遭受灭顶之灾,那时候,九哥和父亲一起去和那些人谈判,在谈判桌上,他们恃强凌弱咄咄逼人,九哥在谈判时喝下由他们准备的红酒之后,马上从椅上摔了下来,呈现出一种血液中毒的状态,一时间查不出任何起因,也找不出任何对策。这个新闻在当时十分轰动,许多媒体很明显地站在同情宋家的立场上,说是几大公司联合起来置对手于死地真是胜之不武,因为九哥是我们家唯一指定的合法继承人,未来的董事局主席,九哥只要一倒下,我们的股价一定是狂泻,对手这么做真是太卑鄙了。我们就是靠着这个,才惊险地走钢丝一般躲过了一劫,站定脚跟喘息之后再度出击,如若没有九哥,我们早就连那些所谓的事业都没了。

这样的事实在是太多太多。宋家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受过九哥的恩惠,九哥是用他的命,他的健康,他所有的心力在保护家里人,也许在别人眼里这都是偶然事件,但是我们宋家人全都相信,九哥是我们的家神,是我们的保护神。

像我们这样经历过世事坎坷与跌宕起伏的人,谁还能不相信命运?从小,我们家的所有人就都被洗了脑,都被灌输,只要家里还有一块钱,还有一碗饭,那都是属于九哥的,如果有大变故大灾难降临,一贫如洗,哪怕宋家只剩下了一个女人,那么,就是去当婊子都得养活九哥,让九哥过的好。

九哥是宋家的支柱,是宋家的灵魂,是宋家的一切所在。”

我听的触目惊心,一时间,我根本无法把我的梦中人和宋二小姐嘴里的“九哥”联系起来。

“九哥很孤独。他和他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一样,也都有家族遗传病,除此之外,他的心脏,血管,也统统情况很糟糕。他常常去墓地,去看他那些兄弟们,回来后他什么都不说,但是我知道,他一定在想,有一天他也会躺进那里去,和他的哥哥弟弟们在一起。

他的身体非常糟,前些天你来找他,我告诉你他出国了,他是去瑞士看病了,医生早就说过,九哥现在的身体有一个比喻,就像是一个纸灯笼,里面的那点微光,其实早就快燃尽了,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

说到这里,宋二小姐用纸巾拭了拭泪,“他是我最亲的亲人,可是,这世上最脆弱的就是生命,他随时都可能倒下,倒下之后,没有一个人能保证,他还能再不能再起来。”

“所以,我说我很自私,我最亲最亲的弟弟,他的一生实在太多灾多难了,他几乎就没有享受过什么生命的快乐,他没有经历过爱情,没有经历过女人的温存,我很希望,他能拥有这些东西……当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你很不同,你对他将会有着不同的意义。”

“……那么,宋太太……”我忽然迟疑着问道,宋太太不是他因为爱而结合的吗?

“没有宋太太。”宋二小姐回答道:“一直以来,九哥拒绝恋爱,拒绝结婚,也拒绝女人,他说,他是一个随时都会离去的人,他不要这些东西。那‘宋太太’是我们的妹妹,排行十一,年少无知,不会办事儿,但是她很崇拜九哥,她自以为自己是在替九哥解决烦恼。”

或许,我真是他的一个烦恼。或许,他当时只是心里升起了一点银灰色的欲念,就像天空中偶然飘过了一朵云彩一样,而我竟然要求那片云下一场淋漓的倾盆大雨。

或许,这一切都是我一个人唱了九年的一出独角戏,是我躲进了我自己假设的角色里,唱念做打,粉墨登场。

我把戒指缓缓地脱了下来,手指有点涩,脱起来比较费劲,当我把它脱下来放在桌上时,宋二小姐一扬眉,问:“你这是做什么?”

“是他给我的,请您替我还给他。”

宋二小姐沉默着转动着那枚戒指,半晌说道:“可以。如果你执意如此,那我一定替你交给他。”

秋池要回韩国去了,他从山上下来之后,就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走之前希望能见一面。

那天正好绣枝也住在我家,她隔壁人家正在装修,吵得很,宝宝睡不好觉,我就让她搬到我家来住几天。秋池来的时候绣枝正在午睡,宝宝也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的很香甜,我悄悄地把他抱了起来,悄悄下了楼。

在楼下的街心花园见面,秋池初见之下吃了一惊:“你……”

“是朋友的孩子。”我解释道。

他立即展颜,说:“吓我一跳。”

我把宝宝递给他:“我抱的有点累了,帮忙抱下好吗?”我一直很想让他抱抱这个孩子。

他接了过去,端详着看了一会,赞叹道:“好漂亮,是女孩吗?”

“男孩。”我回答:“很漂亮吧。”

“男孩不需要那么漂亮,”秋池说:“浪费。”

“你自己就很漂亮。”

秋池回答道:“那不过是一种皮相而已。”

有行人走过,频频回头看我们三人,我有点不解何故。

秋池微笑着说:“他们是在看这么天下竟然有这么温柔娴静的妈妈,就像一幅画一样,你最动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安静。”说着,他捧起我的手,在手背上轻吻着:“你安静的像一滴清晨的露珠……对了,明天我就得回国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特意把宝宝抱出来让你看看,我在心里这么说:三生石上旧因缘,也不枉你们此生如此有缘。

“我还回礼宾司去,”他低声道:“现在他们很需要人。韩国是一个礼仪之邦,有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一月可以训练出来的,全靠岁月的浸淫。我回去之后,还是做以前的工作,同时,也为国家培训新人。”

“嗯。”他说到了他的国家,民族,礼仪,事业,我只能听,对于他来说,这都是非常郑重尊贵的事。

“现在是国家需要我,我就得为国尽力,如果不需要我的话,我完全可以一箪食,一瓢饮,一卷经,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我明白。”

“不想和我说些什么吗?”他恋恋地握着我的手:“其实,我很想你能和我一起回去……”

我无言以答,把手慢慢地从他的手掌里抽了出来。

“好了,我不说了,”他微笑道:“你永远都是冷冷的拒绝。”

在路口分手的时候,秋池站住脚,说:“也许很久之后才能再见。”

很久是多久?也许很久之后,一切都已改变了,白云无心,也成苍狗,蓦然回首,相看唯有,山月还如旧。

我被他的感伤所深深感染,问“以后,你还会回来看我吗,还有这个小宝贝?”

“当然。”秋池忽然过来揽住我和宝宝:“我当然会回来看你们俩。”

在他宽厚的怀抱里,我都想落泪了,在那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累极了,只想在这样一个爱我的男人怀里,晒着暖暖的太阳,然后,就这么老去,鸡皮鹤发粉褪脂残,与他一起白头如雪……

秋池似有感应,他抱紧微微颤抖的我,说:“中国人写的词里,我最喜欢这一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永远都看不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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