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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桂花树矗立在烈日底下,叶子闪闪发亮,像抹了一层蜡油。

李家人在桂树下吃早饭。

早饭是一大锅清粥,桌上摆了几样小菜:一碟子凉拌孔明菜,一碟子切开的高邮腌蛋,一碟子米醋拌蒸茄,并一碟子风干咸鱼块。

进宝和宝珠一人抱着一只大海碗,蹲在桂花树下,一边淅淅沥沥喝清粥,一边啃胡麻饼,姐弟俩一天三餐都离不开面食。

风干咸鱼太咸,李绮节只吃了一口,就齁得嗓子发干。

孔明菜又脆又嫩,特别下饭,拌茄子微微发酸,口感润滑,倒是很对她的胃口。

李乙拿起一半腌蛋,挖出油滋滋的蛋黄,拨到李绮节的粥碗里,又拿起另一半,照样挖出蛋黄,拨到李子恒碗里,然后几口吃掉剩下的蛋白:“今天要去乡下贩货,大郎跟我出门。三娘留在家,进宝和宝珠留在家陪你,夜里我就回来,明天好腾出空预备中秋回乡下的行李包袱。”

李家老宅在瑶江对岸的李家村,回去要坐渡船。行李包袱通常得提前收拾好,托相熟的货郎带回李宅,他们走的是山路,要价便宜些,能省几十个铜板,路上也稳当。

正吃着,忽然听得屋外一阵接一阵高亢、悠长的调子,接着便听到葫芦巷各家各户开门唤那叫卖的师傅上前。

李乙侧耳听了片刻,道:“是卖豆腐崽的老刘,咱们也买几碗,粥饭不吃了,留着发米糟,过几天好吃米酒。”

豆腐崽就是豆腐脑,瑶江县人喜欢用桂花卤子和红豆蜜水拌着吃。爱吃甜的李子恒尤其喜欢豆腐脑,每天早上都要吃一大碗。

听到熟悉的调子,李子恒第一个摔下碗筷,捧着一个大海碗欢欢喜喜奔出门去。

李绮节有些矜持,仍然坐着没动。

李乙起身去灶间拿了几个干净大碗,摸摸李绮节头上梳的小辫子,牵着她走出门。

老刘正蹲在自家担子前,手里拿一个锈迹斑斑的铜匙子,刮下大木桶里雪白细嫩的豆腐脑,倒在一个白瓷碗里,再小心翼翼撒上一小撮桂花卤子和绵白糖,递到一个穿石榴红绢裙的小娘子手里。

红裙小娘子数出两枚铜钱,丢到旁边一个竹篾编的框子里,端着热腾腾的豆腐脑转身回屋。

迎面看到李子恒,红裙小娘子冷哼一声,昂着头从他身边走过。

自从李绮节搅合了李乙和周桃姑的亲事,周家两个小娘子开始对他们兄妹俩横眉竖眼,看他们的眼神厌恶里带着不屑。

可李子恒压根没注意到周家小娘子,见轮到自己,连忙把手里的大海碗举到老刘跟前,眼巴巴盯着老刘替他打满一大碗豆腐脑。等撒上糖接到手里,也不嫌烫,拿起汤匙就舀了一勺,直往嘴里送。

然后一边喊烫,一边七手八脚跑进屋去。

李乙付过钱,又买了几碗豆腐脑,其中一大碗让李绮节自己端着。

他一个人端三大碗,回房给进宝和宝珠一人一碗。

进宝和宝珠愁眉苦脸,两人偏偏和李子恒相反,不爱吃甜的豆腐脑。

李绮节递了把匙子给宝珠:“把绵白糖舀出来,灶上有剩下的肉汤,用肉汤当卤子。”

宝珠答应一声,一点一点刮下碗沿上的一层白糖,倒了温在炉子上的肉汤,姐弟俩这才唏哩呼噜把两碗豆腐脑吃完。

李子恒端着海碗,凑到灶台边,把宝珠刮下来的白糖全都一股脑倒进去。

白糖可是金贵东西,县里人家平时待客煮鸡蛋茶时才舍得搁一小把的,不能浪费了。

吃过早饭,李子恒和进宝在院子里收拾箱笼。

桂花树旁系了一头老牛,老牛神态悠然,低头吃草料。

李乙要带李子恒去县城周围的乡间贩货,留下李绮节看家。因李绮节年纪小,李乙想托间壁周桃姑过来照看。

李绮节连忙道:“我又不出门,等阿爷和哥哥走了,我就关门闭户,老老实实待在家里。进宝和宝珠都在家陪我,何必麻烦人家?”

周桃姑现在恨她入骨,估计正躲在家里扎小人诅咒她呢。这时候把周家人招到李家来,不是自讨苦吃嘛!

李乙到底放心不下,让宝珠盛了一篓子蜜枣,自己提了一筒桂花酒,去了间壁孟举人家,请孟娘子帮忙。

孟娘子原本不大情愿,但看李乙带了桂花酒和蜜枣,马上堆起满脸笑容,一口答应下来,“李相公放心,三娘那边要是有什么不妥,只要对着墙头喊一声,我立马就能听见。”

李乙出门之前再三交代进宝和宝珠,不管谁来敲门,都推说家里没人,等他夜里回来再作计较。

李绮节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时代就是这点不好。女人必须三从四德,谨言慎行。家中男人不在的话,妇人必须锁好门窗,不能随便出面见客,否则会惹人闲话——哪怕那来客是娘家那边的亲戚,照样得要避嫌。

等李乙和李子恒前脚赶着牛车出去,进宝立刻关上大门,插好门栓。

李绮节让宝珠去烧热水香汤,预备沐浴。这几天发髻有点痒,正好趁着今天洗了。

不然李乙在家又得念叨。

李乙倒不是嫌李绮节费柴费水,而是怕邻里人家看见,会在背地里胡乱编排她。

潭州府的规矩,不管男女,都不能经常洗头,头发油腻也不能洗。

李绮节私下里琢磨:难怪这个时代的男人女人都要戴头巾,簪鲜花呢!不然人人披着一头油腻腻的长发,人还没走近,就一股子味,谁受得了?

头巾和包头造型美观,还能遮住油腻的长发,簪花可以掩饰气味,茉莉刨花水在定型的同时,也能祛除异味。

至于那些簪子、金钗什么的,正好用来挠痒痒,想挠哪里挠哪里,还不会弄乱发型。

李绮节才不管那些老祖宗的忌讳,隔个三五天就洗一次。不管李乙怎么苦口婆心地劝,她都不管。

宝珠却是如临大敌,在院子里烧水的时候,一直左顾右盼,生怕被人瞧见。

李绮节有点郁闷:不就是洗个头嘛,还得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

她的头发又厚又密,拆掉发髻披散下来时像道泼墨瀑布。洗了之后*的垂在肩头,宝珠拿着干布巾费劲绞了干天,都没绞干。

进宝在灶房烧炉子,烧得灶台边热烘烘的。

宝珠手执桃木梳,梳齿上蘸了桂花油,一点一点把李绮节半湿的长发慢慢梳通,挽了个松松的发辫:“三娘去炉边烤烤,才病了一场,吹不得冷风,不能用扇子扇,只能慢慢烘干。”

李绮节踏着一双枹木屐,踢踢踏踏走进灶房,没有吹风机的年代,就是这么麻烦。

她坐在灶台边的小杌子上,尽量靠近炉子,能听到头发上的水汽一点一点被烘干的滋滋声。

她发间腾起一阵阵白色蒸汽,香烟袅袅,仿若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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