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近家情怯
刘询在上首一丝不苟的批阅着奏折,时而沉思,时而眉头紧皱,仿佛完全不知道下面还有人跪着。
她已经在冰凉的石板上跪了两柱香的时辰了,双腿早已没有知觉。她没有吭声,株连九族、生剖活剐的事情她都做了个七七八八,皇上要治她,这算是轻的。
她甚至应该感激,刘询这么多次在绝处都放她一条生路。
最后一本折子也收好放到一边了,皇帝终于将视线移到了霍成君身上:“暂住闲景宫,你的孩子也由你管着。”
她不可思议的抬头看向他,被他毫无温度的视线一激,又清醒了些:“不知。。。皇上的条件是?”
“没有条件。”皇帝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真的没有条件。
她一怔,半信半疑,却还是恭恭敬敬的谢了恩:“谢皇上隆恩。”
这个男人的心思,她一直看不清楚。
远远看的见闲景宫,霍成君便停下了脚步,心里百感交集,很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感觉。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只不过多了些萧肃凋零的气氛。也是,人走茶凉,世事本就如此。
一个小宫女过来躬身说:“娘娘,当心那只大畜生,会咬人的。”
成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突然如雷击一般僵直不动,哽咽不已。不远处,一个身穿明红袄衣的小女孩正在和身下威武庞大的金钱豹嬉笑打闹。
一步步挪过去,双腿灌了铅似的,每一步都踩在心尖上,剜心的疼。
丝毫不顾那只冲她摇尾亲昵的金色大猫,霍成君弯腰看着女娃,掏出藏在身后的那串糖人摇一摇:“叫我娘亲,我就给你糖人。”
进闲景宫的时候春江正在小厨房里忙着做晚膳。宫里的人早就不管她们了,只有靠着霍家少爷每月送来的钱做周转,日子紧紧巴巴,倒也还过得。只不过,难为小主子正在长身体。
听见院子里一阵吵闹,春江还以为是小主子又惹什么是非,出来一看,满满一院子都是手捧赏赐的宫人们。春江吓了一跳,皇上怎么突然想起她家小主子了?!
正要上前找个小太监问问,却发现皇上身边的福总管笑脸领着一华衣女子进来,那女子手里还牵着安然,春江整个人一哆嗦,就僵的说不出一句话了,只能在一旁瞪大眼睛看着。
福全和霍成君客气了几句便领人退下了,她抱着安然正要转身,春江一个“扑通”就直直跪在她面前,满眼激动:“主子,你可回来了!”
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淡淡回了一声:“起来吧,我要沐浴。”
“是,是!”春江看了一下身边刚刚赐来的小宫女小太监,知道人多嘴杂不好说话,就压制住心里的激动,乖乖下去准备。
水气氤氲,她懒懒散散:“你应该知道,我是霍皇后。”
“奴婢知道。”春江替她擦着背后的纹身,那大朵大朵怒放的玫瑰花藤缠缠绕绕,二人心照不宣:“娘娘,奴婢给您讲些闲事儿解解闷吧。”
“这宫里本来有四个大宫女,两个主事太监,人来人往也是很热闹的。后来前任主子出了些事情,这闲景宫就废了。一个主事太监犯错被杖责五十,后来感染了风寒就去了,另一个则贬去做低等太监。大宫女失踪了一个,出宫嫁人了两个,来来回回就剩奴才一个人在这里守着了。”
“那两个大宫女都出宫了,你为什么不走?”
春江起身给她换了些热水,低头微笑:“这个院子本就是皇上给前主子置办的,奴婢得帮主子守着,免得主子回来没了家。”
霍成君恍然失神,家?
当年在宫里做美人的时候皇上可是赏赐了不少好东西,都在库里收着呢,春江一点没用。现在主子回来了,刚好排上用场。
这首先第一件事儿就是用钱把小显子给弄回身边来。其实也好办,塞包银子给福全大总管就调回闲景宫。小显子一回来就被差遣出宫去购置新衣,上好的缎子棉衣,这院子里的人人有份。顺带还给春江弄了两个兔毛的手套子,免得她皲裂红肿的手恶化。
再来将屋里的地龙都给疏通一番,正是寒冬腊月,宫里那些看脸色做事的人哪里会给他们好炭火?不如自己找人弄好,也不必求别人。
来来回回好一番折腾,皇上睁只眼闭只眼的也当不知道,随她怎么办。看着渐渐热闹舒适起来的屋子,霍成君拍拍手,终于有些家的味道了。
小安然穿着新毛裘溜了进来,一身雪白:“娘亲!娘亲!”
母女总是心灵相通,只是一眼,安然就情不自禁的想要依靠她黏着她,时时刻刻的扬着童声唤她,好像要把这么多年未喊出口的都叫回来似的。
她张开手臂接住女儿扑过来的小身子,拍拍她身上的雪花:“怎么这么高兴?”
安然指指门口,小脸红扑扑的:“太子哥哥来了。”
成君一抬眼,果然看见一个温润少年站在门口,正满眼不可思议的盯着她。她抱着女儿起身行礼:“太子殿下千岁。”
“。。。。娘娘请起。。。。”刘奭上前扶起她,脑子里轰隆隆的闷雷响。一模一样的身形,一模一样的神态,明明就是当初的何美人,父皇为什么要说她是霍废后?
看看忙里忙外的春江、小显子,再看看霍成君脚下眯眼打瞌睡的豹子,刘奭定了定神:“娘娘这些年过的可好?”
“还好。”她随口答着,转身亲手斟茶给太子,一字一句的真诚:“小女这些年多亏太子殿下照顾,太子的恩情,本宫必定结草衔环。”
太子连忙起身接过,直呼不敢。
“不敢什么?”门口跪倒一片,皇帝背着手踱进屋里来,看了一眼双手执杯的霍成君:“有什么连太子被吓着?”
霍成君安安静静的不说话,倒是太子上前一步请安,小心翼翼的注意皇上的神色:“父皇安康。我眼花以为娘娘是小时候照顾我的美人,所以霍娘娘给我请安时,我有些吃惊。”
太子偷眼看皇上并没有生气,又想起之前答应的话,便咬咬牙豁出去:“安然9不过来给父皇请安!”
安然本就低眉顺眼的缩在角落里,突然被人点名,又吓的往霍成君背后躲了躲。
刘询被太子这么一闹有些不解,安然?安然是谁?他哪里来了个公主叫安然?旁边伺候的福全适时在他耳边提醒了一下,皇帝这才顺着太子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了那个畏畏缩缩躲在霍成君身后的小女孩。
皇上不经意的一皱眉,太子立刻将安然拉了出来,敦促道:“还不给父皇请安?”
安然跪在那里,期期艾艾,小脸涨的通红:“父。。。。父。。。。”
“安然,给皇上请安呐!”一直安静的霍成君忽然开口,将“皇上”二字咬的清清楚楚。她的语气和皇帝的脸一样,冰冰凉凉。皇上的皱眉她也看见了,怎么,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认识?
安然被娘亲的语气又吓了一下,憋着满眶的眼泪,哭哑着声音:“皇、皇上万岁。。。。”
刘询眼底闪过一丝不耐烦,起身挥挥袖子,没有多看小女孩一眼:“起吧。西北形势有变,太子随朕一起前往御书房。”
太子看看跪在地上闷声抽泣的小女孩,又看看一脸冰冷的霍娘娘,叹了一口气,乖乖跟着离开了。
皇帝前脚一走,霍成君就将跪哭在地上的小安然拎起来甩手一个响亮的巴掌,周围立刻安静的压抑,宫人们吓的直缩头,霍娘娘这巴掌打的够狠啊,孝半边脸颊都肿了起来。
孩子被父亲吓着,回头又被娘亲莫名其妙狠狠一巴掌,现在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霍成君也不管,就那么兜手看着她哭,旁边想上来劝劝的春江和小显子都被她脸上的杀气给震了回去。
主子真的怒了!
安然坐在地上嚎了有两个小时,宫人婢女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根本不敢多停留一分钟,就算是春江和小显子也不敢顶着风头作案上去搀一把。
孩子她娘在一旁喝茶看着呢!
等到了饭点儿,成君对着一桌子好菜自己吃自己的,丝毫没看女儿一眼,任她在那里打滚哭闹,就当她是空气。
安然从小跟着春江过,虽然没有封号没有份饷,虽然时常被长公主他们欺负,但安然是春江手心里捧着长大的,在这萧条院子里也是宝贝一个。
偏偏她亲娘就是不媳她!
哭的差不多了,安然抽抽嗒嗒的头头看桌上的好菜,瘪瘪嘴又要哭,眼看泪珠子就要落下来,旁边着急的春江给她使了个眼神,去,去认错!
安然耷拉着脑袋往桌子便蹭,站在娘亲旁边委屈的要死。
见她埋头不说话,霍成君放下筷子,“头抬起来,看着我!”
女儿瘪着嘴抬头看她,眼神躲躲闪闪,可怜兮兮像只小狗崽。她看着女儿满脸泪水的小脸蛋:“今天打你,是应为你说错了话。知道说错什么了吗?”
安然摇头。她继续道:“你是不是想叫皇上‘父皇’?”
安然点点头:“他们说我是小公主,是父皇的血肉。。。。”
“你不是。”她毫不留情的打断:“你既然没有封号,你就不是什么狗屁公主。皇上就是皇上,没有‘父皇’这个词!”
“可是。。。。”安然缩缩脖子,试图说些什么。
她起身离开,“没有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