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家仇
林绛璃沉默半晌,最后也只是说:“伯母,真的很抱歉,当年是我父亲的不对,但是他也不希望那事情发生的,希望您不要再这样说他。”
“哼!”阮夫人从喉头里面发出一个声音,“我就算是说尽他的不是,兢业能活过来吗?我丈夫的命,你们林家打算怎么赔上?”
林绛璃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从来都是沉着镇定的,处事果决,面面俱到,然而这一次她是真的无计可施,并且她从内心深处里觉得自己是活该被骂的,她曾经为当年的事情无数次自责,然而任凭她如何的悔恨,事实都不会改变,她的父亲林振邦确确实实害死了阮兢业,她也正是因此,才逼不得已离开阮明城,尽管是在他曾经最需要她的时刻。
她不能回头,因为她早就已经无路可退。如果这世上存在着时光倒转的话,她一定会阻止父亲,至少林家就不会从此担负着罪孽,而她也不会失去阮明城。
唐小鸳、项泽、阮明城,三个人共处一室。
这其中的尴尬暧昧不言而喻,唐小鸳极其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她实在是觉得太窘迫了,甚至连手脚都不晓得该往哪里放才好,项泽摆出他一贯的冰块状态,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俨然就立地变成了一座巍峨嶙峋高耸入云的千年冰山。
唐小鸳无所事事,只好没事给自己找事,她一时对阮明城嘘寒问暖,一时跟阮明城东扯西谈——她没跟项泽说半句话,因为她真心认为他此刻已经入定了……
然而阮明城的精神实在不怎么好,没说个两句就半合眼皮了,唐小鸳倒是不好过分让他劳累,大病初愈的人,怎么说也得将息着点。
唐小鸳不禁抱怨了:“妈和林总监出去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呢?这两人不是才认识的么,怎么就跟阔别重逢的老朋友似的,好像有一大堆秘密……”她瞥着眼,看了阮明城一眼,忽然俯身下来紧盯在他脸上,严刑逼供似的语气,“说!当年你是不是也带了林总监见家长了?”
阮明城特别无语地别过脸去,万般不愿理会她无中生有的问题。
当年他和林绛璃确实还没有见过双方家长,还来不及见,就分手了,所以他母亲对于“林绛璃”这个名字,也只是但闻其名未见其人。
他一直是这么以为的。
唐小鸳只好去缠着项泽,软磨硬泡浑身解数只差没有威逼利诱上吊强迫:“你陪我出去走走。”
项泽非常不情愿地睁开他那双冰霜化成的眼,狭长入鬓的双眼微眯成缝,透着一种蛊惑心神的邪魅,唐小鸳忽然抬起手掌挡在自己和项泽的眼睛中间,特别担忧似的说:“你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看着特像项扬。”
唐小鸳听见,手掌的另一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情愿归不情愿,终究耐不过她的一番苦求,项泽终究陪唐小鸳出去散步了。
过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仍旧没有回来,阮夫人和林绛璃也没有回来,阮明城不由得有些心急了,趁着护士过来查房,阮明城就要求出去透透气,护士给他找来一把轮椅,推着他出去透气。
阮明城没有想到,要不是他要求出来透气,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惊天动人的秘密。他远远看见了阮夫人和林绛璃,于是就叫护士先回去了,他自己驱使轮椅,慢慢地往那里靠近,由于他的速度非常的缓慢,而阮夫人和林绛璃又正处于焦灼的谈话中,所以两个人都丝毫没有发现他来了。
林绛璃近乎绝望地回忆着:“没错,是林家对不起阮家,但是伯母,我爸真的不是存心想害阮叔叔的!当年两家从来没有什么过节,甚至于,我爸在此之前根本就和阮叔叔素未谋面!要不是那一次我爸所在的公司和阮叔叔的公司争取同一个项目,要不是阮叔叔背着大家悄悄去工地视察,要不是工地的电梯刚被我爸下令拆除,要不是工地的工人刚拆下来部分机械就留下一部不能在运行的电梯离开了……我爸真的不是存心的,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死阮叔叔,从来都没有!这么多年以来他一直都很自责,他想要补偿阮家的,可是您一直拒绝见他,他没有办法啊……”
阮夫人轻蔑地笑了一声,讥诮地说:“林小姐,如果你的家人被人害死,含冤莫白长恨酒泉,对方反而告诉你他们不是故意的,你易地而处试想一下,你可以做到原谅你的杀父仇人吗?”
林绛璃很想回答“可以”,但是她怎样也说不出口,她的父亲已经把阮家害成这样,声名显赫的世家大族,一夜之间,沦落成为人人可欺的底层人群。她内疚,她遗憾,她难受,她甚至还痛恨过,但事实就是事实,铁证如山,任凭是谁也没办法改变。她也因此付出了太多的代价,比如,赔偿掉自己一辈子的爱情。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自己就算是做尽了一切,也换不回阮兢业一条命,血淋淋的深仇大恨,就像是一条无法逾越的天堑,生生把她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任凭她费尽了一生的力气,她也再不可能挽回他,她最爱最爱的人,就这样无可奈何但又不得不,就这样活生生地从她生命里面彻底抽离。
那一种痛,仿佛是被人活生生地割舍掉身体里最重要的一部分,心如刀割,肝肠寸断,蚀骨焚心,可是再深刻入髓的痛楚,那又能怎么样呢?她的一生,早就已经注定要为了父亲的罪孽而赎罪,她耗尽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赎罪,她的一生早就已经烙上了罪人的烙印。
这就是,她离开他的理由。
她爱他,所以宁可他不知道真相,宁可自己一直被他误解,宁可自己独自承担一切,她几乎是绝望地想,反正她已经罪孽深重了,也不差多这一条罪名。
阮夫人回忆起往事,牵扯起心底最是长根深种的那一处伤心,她一直默默抽着气,然而表面始终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她直狠狠地看着林绛璃,不动声色,却像是最残酷的极刑,她说:“当年兢业和林振邦所在的公司是敌对的关系,林小姐,你如何可以保证你父亲不是拿了上级的好处,故意做出意外的假象,其实是有意谋害对手?长久以来,我其实很想见见你父亲,我很想要问问他,这么多年他是怎么过的?他怎么没有畏罪自杀?如果他见到兢业死后阮家的惨状,他还能不能这么心安理得?我真的很想见见他,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我不能见他,因为见他一面都是对我的一种侮辱!这样的人,不值得我一见,他甚至不值得我的痛恨!”
“不,不是的……”
林绛璃很久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但是她现在就掉了眼泪,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滚烫的热泪就已经夺眶而出,来势汹汹,不可遏止,瞬间泛滥了她面貌姣好妆容精致的惨白脸颊。
阮夫人忽然厉声问:“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还和明城有联系?哼,亏你也拿得出那个脸,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终于回到第一个话题上了。
——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她其实毫无企图,她只是关心他,在乎他,所以才会心急如焚地赶来看他,却不想会当场与阮夫人撞见,而且还被阮夫人一眼认出。
然而她说她没有企图,阮夫人又怎么会信?
她只好缄默不语,实则心里琢磨着说辞,她胡乱地转动思绪不断地想,到底应该怎样说才能让阮夫人平息怒气?
她还没来得及找到答案,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就在身后响起。
阮明城震惊万分地盯着她的背脊,他甚至说话都控制不住发着抖:“绛璃,这些都是真的吗?”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肯定是被打入了地狱,受尽世间最严酷的折磨,永世不得超生,她多年以来筑就的堡垒被他轻而易举的一句话摧毁,而她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撕裂,她整个人都在分崩离析,她的所有,只一秒就已经交托于命运,然后命运对她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獠牙,她的所有都在迅速摧枯拉朽般地毁灭殆尽。
这一刻,她是真的彻底绝望了。
她几乎都是语无伦次地说:“明城,我对不起你,对不起阮家,都是林家欠你的。”
阮明城的神色却将她击溃到近乎灰飞烟灭,他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嘲,也不知道是对她,还是对他自己:“绛璃,你知道吗,我曾经用尽力气去爱你,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付出一切去爱的,竟然是杀父仇人的女儿,你说我傻气不傻气,糊里糊涂还被瞒骗了这么多年,我太天真了,我甚至还为你不明不白的离开找过无数个借口,但是可惜,它们没有一条是成立的,我真的太傻了,它怎么会成立呢?真相根本就是我不能接受的,就算我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到原来事实是这个样子吧?你要我说什么好呢?为什么要在我已经好不容易合上了伤疤之后,又把我小心翼翼的保护层狠狠掀开,你到底是想亲眼目睹我的体无完肤呢,还是想亲眼证实阮家的彻底颓败?”
“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