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宿怨

项泽万般诧异地盯着她,她却对他的疑惑和震惊视而不见,她的声音飘忽而遥迢,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们结婚吧,尽快,我们已经订婚了,不是吗?”

项泽想,他和小鸳的缘分算是就此两断了,小鸳已经非常清楚地告诉他,他们再也不可能了,她已经决定要嫁给阮明城,而他也已经和林绛璃订婚。

命运如此弄人,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他这么想的时候,竟然一眼也没有去看她,而她始终低垂着眼睑,也没有抬起脸来看过他一眼。他们沉默地相对站了很久,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从西装外套的衣兜里掏出烟盒来,点燃了一支烟,清淡的鄙香气氤氲弥漫,他刚把香烟放在唇边,却又随手掐熄了。

他把手里剩下的半盒烟一股脑全都揉掉了,狠狠扔在地上,声音却与这惊人的力道相反,轻得不能再轻,隐约还带着一丝无力感:“好,我们结婚。”

林绛璃就像是得到了一个救赎,一个解脱。

她亲手为自己戴上了镣铐,禁锢自己不再心存丝毫侥幸,这下子,她是再也没有理由踟躇不定的了。

她已经决定不再去打扰他的生活——那个她最爱的人,阮明城。

那么,索性就选择一条最决绝的路离开吧,这样她才能够舍得,这样她才不至于临阵逃脱。

过去的种种,不复存在,她爱的阮明城,不复存在。

那天以后,林绛璃再也没有去过医院看望阮明城。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平静无波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就是心里缺失了一块,寻寻觅觅,懵懵乎乎,却是再也找不回来。林绛璃仍是君盛公关部总监,精明能干,落落大方,处事果决,严于律己。她说过,只有她才能满足他对于女朋友全部的要求,一直以来,她也确实如此。

这天,她负责召开记者招待会,正式对外宣布君盛和P公司合作的消息,记者会进行得很顺利,虽然项泽没有到场——他去医院看阮明城了。

阮明城是他的至交好友,她是可以理解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没把唐小鸳也在医院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好似她肯定项泽不会去找唐小鸳一样。

忙完了记者会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她还有一个会议要开,昨天晚上因为准备资料熬了夜,这会儿已经是困意席卷了,她叫来助理Maggie,吩咐道:“给我泡一杯咖啡。”

Maggie应了声“是”就安安静静退出了办公室,偌大的空间里,她的影子被倒映在写字楼的钴蓝色外墙玻璃上,她看着自己的倒影,精致美好,就是掩不住那一份可怜的孤清。

她和项泽结婚,算不算是自欺欺人呢?

她明明不爱项泽,而她也明明知道项泽并不爱她。

Maggie很快就回来了,敲门声打破了她的沉思,她从Maggie手中接过一杯刚刚烘培好的咖啡,浅浅抿了一口,手机却突然响了。

她一看是项泽,于是想也不想就接了:“阿泽?”

若是公事,她一向都称呼他项总,她是非常公私分明的。

项泽的声音又是喜悦又是急切:“明城醒了。”

“哐——”她不自觉地松开了手中的咖啡杯,滚烫的咖啡全部泼洒在她洁净的裙摆上,Maggie还没有出去,见了这情况赶紧就过来帮她处理,裙摆下的皮肤被烫到了,她很轻很轻的咝咝吸了一口气,项泽在那边并没有听到。

他接着说:“你来看看他吗?”

她犹豫了半晌,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项泽那边好像正挺混乱,说完了这句就挂断了电话。她把手机搁置在办公桌上,Maggie手忙脚乱地用抽纸帮她整理,她晃眼瞥见那片钴蓝色的玻璃里自己的倒影,片刻之前,那个身影还是皎然美好的,转眼之间,就已经变得狼狈不堪。

她去洗手间里擦裙子,撩起来一看,才发现腿上已经被烫红了,她用凉水沁了一下发红的皮肤,然后咬着牙收拾好了着装,马不停蹄就往医院赶去。

阮明城醒来之后十分虚弱,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进食,一直靠着每天的营养液生存,这一醒了过来,说句话都很艰难,唐小鸳一直趴在他的床边,她把身子低下来,又把耳边贴在他的唇边,这样才能勉强听辨出几个短促的音节。

她听了很久才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是不可比拟的欢欣:“妈,明城叫您不用担心,他说是他不孝,他会尽快康复过来。”

阮夫人听得眉开眼笑,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愁云密布,总算拨开云雾见光明了。

项泽也难得笑了笑,对阮明城说:“臭小子,你给我快点好起来,我为了你这才,推掉了多少生意,为君盛带来多大的损失你知道吗?”

阮明城牵扯着嘴角,很努力很努力地,终于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阮夫人一看就哭了出来,唐小鸳只好不住安慰她,项泽不动声色,其实眼角也暗暗濡湿了。

有人在外面敲门,唐小鸳以为是护士,于是提高声音喊了一声:“门没锁,进来吧。”

门一开,走进来的人却是林绛璃。

阮明城看见她的表情只一番不可思议。他万万想不到,自己死里逃生,居然还能够见她一面,而且,还是她主动来看他的。

他情绪一激动,控制不住就咳了几声,唐小鸳连忙扶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的,帮他顺着气。

阮夫人抬头一看,正好对上林绛璃看过来的目光,两人眼神相接的瞬间,都是一番惊诧难言,阮夫人倒吸一口气,回神一想,阮明城还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于是只好故作掩饰,把她的异样反应统统收起。

林绛璃却比她更为慌乱,瞪大了眼睛,久久盯在阮夫人的脸上,她的嘴唇几次颤抖,然而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

阮夫人担心阮明城看出个什么来,于是淡然自若地笑问道:“这位是?”

唐小鸳转过身来,笑着说:“这是君盛集团的林总监,也是……项总的未婚妻。”唐小鸳说着,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阵,眼睑不自觉就低低垂下了。

阮夫人并没有注意到唐小鸳的表情,她反而对于“项总的未婚妻”这个称衔诧异了许久,半晌沉默,最后才探究似的说:“原来如此——林小姐?你好。”

初秋季节的第一场雨,无声无息地落下。

梧桐叶子已经开始簌簌坠地,在这初秋时节同样无声无息的柔和阳光中,不断与他的母体脱离。而地上那厚厚的一层凋零里,有的叶边已经开始泛黄,根茎却仍旧是是绿,黄黄绿绿,很是讨人喜欢,似乎只是随意的一笔,却给这秋色添上了一抹俏皮可爱的亲切感触,仿佛一个在外漂泊之人,老来重归故土的那一种悲欣交集的心情。

洋槐已经结出了累累枝头的一大串白色花朵,远观仿佛一个皎洁胜月的明媚少女动人,近看才知道层层蝶样花瓣之中,包裹着一颗颗微小如沙粒的果实,你才会发现,原来少女早已经怀抱珠胎,再是沉醉心底的姿色,亦不过是他人所得,你可以远观,但是你永远也得不到。

这两种植物都是易生易长的,但不同的是,前一个泛泛姿色,随处可见,成为本市大部分街道两旁的行道树,至少是百无一害的,而另一个需要在低山地区培植,而且有毒。

这世间的事物就是这样,越是唾手可得的越是容易被忽视,越是求而不得就变成了心底尘封的酒酿,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会发酵出迷人的醇香。

对于林绛璃而言,阮明城就是她长埋心底的酒酿。

阮夫人冷着一张脸,雍容美丽的脸颊上仿佛结上了一层冰霜。她拿背脊对着林绛璃,却久久不跟她说一句话,林绛璃也不敢说,事实上,这么久以来,她都不敢提到当年的那件事情。

很久很久,两个人陷入一片持续的沉默,还是阮夫人先开口的,她的声音和她的背影给人的感觉一样,冰冷无情的,甚至是高高在上的:“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企图?”

林绛璃明知她误解,但也不敢稍有不敬,只好柔声道:“伯母,我……”

她话还没有开头,就被阮夫人猝然回身的动作给吓了回去,后面的大半句话咽在了喉咙里,她神色间不免流露出一丝焦切。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显赫背景,尽管已经今非昔比,阮夫人沉着嗓子的时候,眉眼间自有一派不可比拟的威严:“当年你父亲害死了我丈夫,难道你今天还想来害明城?”

林绛璃动了动嘴唇却没说出话来,这一次是她无言以对了,因为阮夫人说的都是事实。

阮夫人仿佛是笑了一下,又接着说:“兢业死得太不值!竟被你那泯灭天良的父亲用了那样卑鄙的手段害死!林小姐,如你所见,阮家已经沦落到今天的落魄,请问林振邦还有哪一点不满意的,这么多年了,难不成还想让女儿来补上一击?”

Back to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