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金缕衣坐在寒渠轩,看着大娘出去后,这个院子刹时一片萧条。
他低头看着手心的纹路,淡青的细血管若隐若现,本来担负着娘亲的死仇,可现在,包袱卸下来,却又背上了另外的负担。
罢了罢了,左右不过是死得快还是死得慢而已。
趁着还有点时间,就不要让自己枉来这世间一遭。
缕衣慢慢走回自己的偏院,金寻等在那里,不知为何,缕衣忽然心机一动,措不及防的问道:“金寻你可是喜欢我娘?”
金寻有点僵老的脸颜色尽去,嘴动了动,半响,只是说道:“林之迁和陌倾城到了上京。”
那一刹那的踌躇,足够泄漏一切,金缕衣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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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林之迁虽然觉得有种被人监视的感觉,但过去这么久,况且自己也不是什么值得注目的人物,只以为身后的跟踪者是追随陌倾城的人,遂不甚在意。
陌倾城听他如此一说,只是黯然的沉默,两个人各有所思,自以为不错,其实是便宜了金寻,金寻一直很小心翼翼,但林之迁年纪不大功夫却不赖,况且有林薛为师,不显山不露水则罢,出了金府他是格外小心,所以一次两次的马脚就被他发现了身后情况,只可惜陌倾城医术高明,武功却不厉害,林之迁以为身后是追踪他的人,陌倾城不甚清楚,但也知道自己身负纠葛,所以被人追也不奇怪,如此一来,金寻故弄姿态,林之迁虽然觉得烦,但看陌倾城不愿和身后人作对的顾虑让他打消了捉人出来的意图,所以,金寻一路安然,跟着到了京都,看林之迁无所事事,这才回来报告。
缕衣不置可否,听金寻说完了也不做声,沉默了一会,伸出手递给金寻,道:“你给我看看,还有多久?”
金寻隔着衣袖伸手握住他纤细的手腕,感觉那脉搏浅淡,一强一弱,这是心率不齐的症状,尔后出现脉搏缓慢跳动的状态,竟然比正常人少跳了许多次,这是……
缓脉!
金寻一急,脱口问道:“少爷最近可是头痛频繁?”
金缕衣不甚在意的答道:“嗯。”
金寻仔细捏住寸口,半响,方缓缓把缕衣的手放下。
“可是没日子了?”
金寻不知想些什么,缕衣抬头看他正自晃神,他无可无不可的拍拍衣袖站起身,这才听到旁边传来他的声音,男子的声音沉稳果断,他说:“少爷,要不要去上京?”
缕衣回头,看了好一会他面无表情的脸,脑子转了无数思绪,瞥到窗外的天,自由而空寂,终于,他回道:“如此,也好。”
金寻点头,轻轻隐去身影,缕衣知道,他是去收拾东西了。
缕衣趴到窗口,有零丁的小麻雀找不到队伍,慌乱的在偌大金府蹿来蹿去,在院子的那边,是金皖好玩设下的鸟笼套子,缕衣看它迟疑的蹦过去,下去了就再没上来,望着那片逝去了鸟影的苍白天色,缕衣轻啧一声,真是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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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藏经》有云:“病脑痛,其脉缓而大者,死!”
金寻提起包袱,再回头看了眼院子里的竹子,苍翠的颜色,一片窈窕,不知还有无可能再次见到他的主人。
握紧手中宛若千斤的《中藏经》,金寻怔怔看着,手中微微用力,撒下一地纸屑,毫不犹豫的离去。
那年,舍依眉目间全是锋利,她缓缓跪下,双手放置身前,头深深的磕下去,金寻听到“砰”的一声响,他想拉她起来,可是舍依的眼神太决绝,他看着她,周围全是一片绝望的颜色,苍白,死寂,舍依声音清脆,执着,无限请求,他听见她说:“请你照顾我的儿子缕衣。”
他不能拒绝,那一刻,舍依眼中有很多内容,可他知道,他要的,她从来就给不了,不是不给,是她已经耗光了,于是,他知道,自己此生已绝,再无生机。
他答:“好。”一诺千金,舍依婉婉微笑,恰是那年,云深寺外,她眉目如画,无限风情。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舍依说,恨不相逢未嫁时,我心已老。
金寻微微弓起身,他曾是个好看的男人,也有辉煌的前程往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云深寺惊鸿一瞥,那一刻的迟疑,让他逝去所有。
我会让他回来。
暮光飘洒进来,金寻面目平和,他转过身去寻那个趴在窗口的孩子,他想,他若想要,他便一定要给他寻回来,即使,逝去他的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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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干什么!!”高昂惊愕的声音传来,金寻靠在廊檐的yin影处,他听到平缓的清脆语调,淡淡回道:“我只是想要去外面看看而已,等过了一段时间就回来,你别拦我。”
“你说得好听,你这只怕是有去无回吧,我听人说外面很好玩,你一点也不喜欢金家,去了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缕衣这一刻也顾不得他乱用什么有去无回,只是有些错愕他后面的话,一直觉得金皖像个粗神经,却不料他也有这么细致的一面,错愕也不过一瞬,缕衣叹口气,答道:“瞎说什么呐,金家好歹是我的家,怎么可能不回来。”至于死在外面,或者他爹不是他爹之类的事,缕衣也懒得去说,暂时先安稳住眼前这小祖宗才是。
“不管,我没你聪明,我也说不过你,不过,我不许你离开!”金皖双手张开拦在门前,他今日捉了只小麻雀,还没来得急玩耍就兴冲冲的跑过来找缕衣,却不料看见他提着一个小包袱,那架势碍眼得狠,活生生要离开金府似的,后至于得到缕衣肯定的答复,金皖当场就爆发了少爷脾气,拦在门前,也不怕缕衣毒死他。
缕衣好言安慰,可金皖也不知为什么死活不肯让开大门,他手边笼子里的麻雀扑棱棱的要出来,一次、两次、三次,它精疲力竭的撞着笼门,明知无望却还不肯放弃,有什么不死心的?缕衣低低叹息,再抬首时眼里已经潋去所有情绪,望着金皖的眼是全然的锋利。
“你让不让开。”
“不让!不让!我不让,你就毒死我吧,我就死在你门口,看你还走不——”走得成。声音戛然而止,最后三字在口中打转,金皖瞳仁放大,眼中是焦急而绝望的神色,他看着缕衣悠哉悠哉的在他面前举手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的晃晃挽起来的一头青丝,暮色四合中,他的脸近在眼前,艳丽容貌,一点朱砂轻舞飞扬,睫毛细密,眼角是细细的笑纹,他说:“你真蠢,金皖。”
是啊,我真蠢,同样习武,同样上学,他却总是比我做得好,连最后的离别,都做得这么蹩脚。
金皖欲哭无泪,他看着面前的缕衣一点一点离去,毫不眷恋。
别走别走!缕衣别走。
有种舍不得,他一直不曾说出口,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一直觉得我笨,一直一直,不喜欢我,可是……
他的身影潇洒而自由,那一袭红衣慢慢消失,他知道他从来没有舍不得,无论对他还是对整个金家,他一直不属于这里,金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可是……
你别走,缕衣。
别走。
因为,我还未曾说出口,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