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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1)

第三十五回危直士蓉城遇明昭,松坎河上船工血泪。

金九聚众力创新党,傅占清妙手治奇病。

危直士一九二九年失掉了组织关系,代菊菲在重庆地下秘密出版社工作,一天突然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打破了室内的宁静,大哥赶紧开门,一人进来报信说:敌人来了。方明伸头一看,急忙说:

“大家快跑,保命要紧!”

他将同志们从后窗推出去,自己却死死地挡在大门口,被敌人乱枪射击,壮烈牺牲。众人分散跑开后,菊菲从此也失去党的联系,回到家后与直士相聚,夫妻又惊又喜,终于可以幸福地在一起了,团聚了!夫妻二人下重庆海棠溪找了一份工作,不久,生下四个儿女,其乐融融。但危直士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他不甘心过这平淡的生活,毅然告别妻儿,来到了成都,他想找到霍绍文也好,找到组织更好,他在旅馆住下,到处都是下江人,窗外深秋的天空十分阴沉,远处一团团的乌云,在天际边翻滚,越卷越快,越来越低,好像就要向这边压崩下来,忽然一个响雷从天边滚过来,电闪光耀,撕天裂地,接着大雨倾盆,天色更加昏暗,危直士心中充满着悲愤,他已不顾这倾盆如注的大雨,冲到大街上呼喊,狂奔,“人民啊!你们都出来吧!电闪雷呜,可以将你们振醒,瓢泼大雨,可以洗瞿你们的心灵,让你们重新做人。”世人皆以为他疯了,跑着跑着不觉到了一处有河,有山,有田野与村庄的荒陌野外,雨水将他全身打得透湿,大雨如注,如万箭射地,他丝毫不觉,踯躅在泥泞的地上,浑身污泥他也浑然不顾,雾雨蒙胧,他茫然莫辨前进的路,风吹雨打,山河咆哮,溪流一片欢腾,雨渐渐停止了,风翳净尽,澄碧如洗。他远望四周感到无比的绝望,大河啊!你为什么没有了浪啸涛吼?他又仰望着恢宏的苍穹,苍天呀!你应该抖擞精神,再来一阵暴烈的旋风与撕天响雷,把田野震撼,使树木折枝断根,使大地山崩地裂,使河流扬起涛天巨浪,把一切恶势力统统埋葬,脱胎换骨,好重建一个新世界。他吼了半天,口干舌燥,人困饥泛,这人间景象依旧,四周水田漠漠,平畴四方,老农赶着耕牛依旧规规矩矩地给地主整田,妇女依旧走进庄园去给东家洗衣做饭,财主们养得白白肥肥然后黑着心肠,挖空心思去如敲骨吸髓,抽肋剥皮般盘剥那些既愚味又善意的穷人。没人听他怒吼,他无力地返回城里,地下满是泞漓的水凼,市集依旧热闹非凡,他低头漫步,萎靡不振地进了一家川菜馆,一个军官突然来拍肩,说:

“危老师!危老师!认不认得我呀?”

“你是哪个?”

“嗨!我是明昭哇!”

“啊!明昭胡子都长黑了,皮肤也晒黑了,人也长结实了,怎么还穿一身军装?我都快认不出来了?你现在在干啥子呢?”

“危老师!此地说话不便,借一步说话。”

明昭有意地压低声音并神密地说,同时对堂倌说:

“堂官!来个包房,上几个菜。”

“来啰!客官楼上包房有请!”

“危老师!请!”

二人由堂官引路,上了楼,老二端来牛肉,烤鸭,小菜等说:

“客官!请慢慢吃!”

说完出去把门关上,危直士迫不及时待地问:

“你原是派到广东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的,回来后在綦江搞农民运动的,但不知你老兄怎么到了军队的?”

“危老师!说来话长,我们边吃边谈,我从綦江出来后,组织上安排我在潘文华的部队,搞军运,抗战爆发,刘湘走到江浙一带去抗击日本,潘文华实际上接掌了二十一军的大权,蒋介石为了笼络潘文华,先后攫升他为川康绥靖公署副主任,川陕鄂边区绥靖公署主任,二十八集团军总司令等职,一句话,老蒋无非是想将其掌握,毕竟川军还有几十万军队。我也一直在潘文华部队工作,还在二十八集团军创办武德励进会,官吗也是升升降降,先后任过少校,中校,参谋,现在组织上决定由我接替原阆中潘军地下党支部书记李岱斌的工作,并明确指示: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以待时机。所以我可能长期潜伏在潘军作统战工作。”

明昭简单地阐述了一下自己的情况,二人边吃,边观看街上的风景,明昭反问:

“危老师!你到成都干什么呢?”

“哎!我也是说来话长,二九年我在躲避一次紧急追捕的过程中,不幸失去了和上级组织的单线联系,由于此后数年间,我们四川的地下党运动进入了低潮,以致我作过多次重大努力仍未能重新接上组织关系。这几年以来,我不得不一边躲避敌特的追捕,一边到处打听组织的消息,还不得不为了养家糊口而四处谋生,几年间我先后在丰都,涪陵,巴县等偏僻山乡辗转代课,菊菲也失去了党的联系,说来奇怪,距在东溪米案七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在长生桥一次学生家长宴会上,碰到了巴县团练局长,申文英,申中立两兄弟,因为是同学关系,彼此都比较熟习,席间申竟以东溪米案为话题,申文英竟说:我晓得你是东溪米案的主演人,綦江团练局长夏奠言曾到我大哥处谈过此事,他当时写信给他父亲夏华清,叫吴佩孚促贵州周西成发兵制裁,想不到你还健在,真是大喜事。说来也有惊无险,这期间,虽然备尝孤苦和艰辛,却从来也没有动摇过自己的革命信念,我一直在找党,所有我所知道的联络点,我都找过,没有收获。”

“我设法帮忙找关系,不过你得把失掉关系的情况写一写。”

“还有,我手下有两个青年,他们要到延安去,一个叫卢况,一个叫潘慕侠,你能不能帮一下忙。”

“可以的,你叫他们到阆中来找我,我送他们出川。”

危直士回到旅馆,写了一个经过交给了明昭,第二天便回到重庆的家,海棠溪,代菊菲与他们四个孩子正眼巴巴地等着他,直士说:

“你们都是在干啥子呢?”

“直士!你走后这段时间,日本飞机天天都来轰炸,河对门炸死好多人,你到成都的情况怎么样?找到组织了吗?”

“没有!只是偶遇明昭,他答应帮忙。”

“明昭!这酗能行吗?”

“试试看吧!”

危直士看见四个象梯坎一样的儿女,心中万分焦虑,万一他们有个啥好歹的,那该怎么办呀?说:

“菊菲!我们回綦江。”

“可是!你还被通辑呢?”

“管不了这么多了!走!收拾东西。”

危直士一家人收拾东西,回到了阔别多年的綦江,他们一家人先住在代菊菲娘家,然后他一人出来闲看,打算着今后日子该怎么过,其实自綦江军阀战争停息后,社会秩序逐渐安定,商业也开始恢复,北街是菜市,北门外是姜市,河边堤坝是米粮市,草纸市,狮子坝摆满各业小摊户,东门和沱湾是船码头,桅杆林立,码头上饭馆,栈房,鳞次栉比,骡夫小贩,络绎不绝,危直士心想:租个门面来卖书,把一家人生活拖走。刚走到瀛山宾馆门口,二楼窗口有人喊:

“危先生!危先生!”

危直士抬头一看,原来是陈光炜,陈光炜满脸堆笑,满面春风般地招手说:

“请楼上坐!”

危直士走上了二楼,二人亲热地寒喧交谈,

“哎呀!原来还是你老兄,混得好呀!发大财啰!”

“哪里!哪里!喔!你现在干啥呢?”“哎呀!说来惭愧,无职无业,准备租个门面卖书糊口。”

“以危先生之才,何至于如此,现在正是抗日战争时期。国共第二次合作,危先生过去虽然在县里遭通辑,现在讲的就是国共合作,一致对外,利用这些舆论是可以在县里蹲住的,这样,四川省银行綦江分行正要我去筹备,这瀛山宾馆便由危先生任经理,帮我管一下,如何?”

“陈老弟!那怎么感谢呢?”

“危先生!一家人不说二家话。”

结果危直士就任瀛山宾馆经理,把找组织之事渐渐淡了,社会却说:危直士在外面当官发财了,其实一个子也没有,危直士也不作解释。一天陈光炜引着三人来到瀛山宾馆,他们是綦阳的殷殷学子,二个年青人:陈希岭,夏经权,危直士与邓后炎二人相识,亲热地交谈了起来说:

“后炎!现在的形势怎样?”

“全国抗日呼声越来越高,抗日救亡运动此起彼伏,七君子在上海被捕,轰动全国,如果大家有机会一定要为抗日救亡运动出力呀!”

其实邓后炎即在上海就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社联”后改为教联,回老家的目的:就是抗日宣传,发展组织,另个两人是陈希龄,夏经权,二人都是地下党,回来发展组织的,侍者端上茶水,大家相互摆谈着外面的观感,很是高兴,陈希龄说:

“经权9记得三四年那时的情景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我两从东溪到綦江一路上,很多乡民无法生活,成群结队,到处要饭,到了沱湾,遍地都是骨瘦如柴的饥民,婴儿啼哭,老人呻吟,景象十分凄惨,我们两个在沱湾住旅店,害怕土匪抢劫,我们只得躲在院子里边一间堆柴草的屋里,门口围着七、八个要饭的叫花子向客人讨要吃的。”

“记得那年!綦江到重庆还只有石板路,第二天从綦江起身,走了三十几里就碰上土匪抢人,幸亏我俩躲得快,没有被抢。我们绕道才到重庆,然后坐船才到上海。”

邓后炎说:

“我们过去如在昏昏睡梦中,外面的抗日救亡运动搞得很兴旺啊!都是中华子孙,一定不能让外国侵略者霸占中国!”

“可是目前的四川形势又不知怎么样呢?”

陈光炜慢条斯理说:

“目前的四川形势要比那几年要好得多了,刘湘围剿川北红军失败,又让中央红军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蒋介石的中央军已经开始把势力慢慢向四川渗透,三六年开始,蒋介石派出参谋团进驻重庆,收买各级地方首脑,扶植亲蒋力量,建立特务机构,控制刘湘,引起了刘湘的不满,为了保住自己的势力,守住自己的地盘,刘湘也开始拉拢一些反蒋力量来对付蒋介石的控制。西安事变后,蒋介石被迫答应了和共党团结抗日,再加上蒋介石命令刘湘出川抗日,自己的中央军则进川避战,川军普遍不满,因此四川受压迫的各界进步人士也开始重新活跃了。而一些地方官也借机把一些知名人士拉到自己名下,县长黎师寒,也是川军系的,与中央系也有一定矛盾。他很有爱国思想,前几天还给我讲,要组织全县中小学教育成绩‘元旦观摩会’。特地请各位去讲演,不知大家愿不愿意。”

“可以呀!”

邓后炎,夏经权,陈希龄都同意,大家散了,临行时,夏经权说:

“危老师!改天我带个人来单独拜访一下你!”

“好的。”

夏经权回到綦江中学,马上去找女友陈毅乔。二人早在上海暨南大学读书时,已加入地下党,她与夏经权受党组织的派遣,回乡负有重建党组织的任务,正式职业是綦中教师。夏经权给她介绍了当天的会谈情况,她觉得党的发展有了希望,别看这柔弱的女子,看不出来却有钢铁般坚强的心,元旦观摩会那天,中、小学生穿戴整齐,会集于县衙坝前,黎师寒身体矮胖,相貌出众,身着中山装,坐于首席,他首先致词,接着邓后炎说:

“同学们!日本侵略者侵占了我东北,华北大片国土,民族危亡,我们国共要共同团结抗日,中华民族才有振兴的希望,日本帝国主义是疯狂的侵略者,他们要灭亡我们中国,要我们中国人民做他们的奴隶,同学们!你们是未来之国家栋梁,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所有的学生齐声回答,邓后炎更是来了精神,他挥动着手,满腔义愤地说:

“对!绝对不答应。其实日本帝国主义是外强中干,并不可怕,他们发动这场侵略战争,是孤注一掷,我国却是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只要全民族团结起来,一致抗日,一定能取得最后胜利。在国际上,全世界正在形成战争与和平的大营垒,美英法等老牌帝国主义国家,也不会容忍日,德,意称霸世界。以苏联为首的反法西斯势力和世界人民一定会成为被侵略国家的坚强后盾,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翻身的时代一定会很快到来。”

邓后炎的演讲,因为没有扩大器,声音都喊讲得有点嘶哑,全场师生掌声雷动,夏经权,还讲了“抗战建国纲领,中日问题,国际形势。”钟学海是专门从重庆生活书店请来教唱:《义勇军进行曲》、《流亡月光曲》、《青年航空员》、《红五月》、《码头工人》。邓后炎还受黎师寒的邀请当了县督学。

陈毅乔深深地感觉到发展和组织无产阶级起来的重要性和紧迫性,她便与夏经权商议,利用休息时间到码头,煤矿去发展组织,考察社会。但见她目光刚毅,容颜美丽,穿着补素整洁,这綦河发源于两条河:松坎河、孝子河,孝子河经由大青山流下,经蒲河、石角、三江、松坎河则经由松坝到綦江,是綦河上游的一段支流,特别是綦岸川盐入黔的主要通道,河流流经地多山,两岸岩深峪幽,滩陡水急,航行的船只仅有三丈三尺,底宽三尺的软底软邦板船,亦称撮箕船,有首民歌唱得好:

松坎河道窄弯弯,道道险滩鬼门关。

官家匪盗乐天堂,船工血泪洒河滩。

陈毅乔来到沱湾码头盐业公司,正是一个老掌柜值班操盘,讲定二块大洋到松坎,老掌柜将她引到一支撮箕船边,老掌柜对一老头说:

“胡老头!这位是城里的教书先生,陈老师!她到松坎有事,顺搭你们的船,路上照顾一下。”

“那是!可是陈老师,这一路上可是很苦呀!”

“师傅!我不怕。”

“二娃子!大娃子!出来拜见一下陈老师。”

话说完,从船仓里走出二位身体强悍,结实,大脚,大手,赤身露脚,古铜色皮肤,胡老汉已是六十岁的老头,花白头发,慈祥的神色,二个儿子的神色却截然不同,双眼射出不屈的凶光,胡老汉慈祥地微笑着说:

“陈老师!这是我的两个儿子,我们三爷子原本是松坎的,因为绅粮不给地种,老婆又死得早,就出来包帮船,我掌舵,二个儿子当挠匠,大的叫胡汉国,小的叫胡汉民。”

“陈老师进来坐,我们开船了!”

大娃子说:船上已经装上了货,二个儿子都有一副雄武的气质,健硕的身躯,三爷子左右走动,一会儿开船了,陈毅乔坐在舱里,胡老汉用他的手掌当罩子,看了看天,不由郞口说道:

“东扯太阳西扯风,南扯北扯雨来冲,太阳返照,涨水淹灶,大娃子,二娃子,动作麻利些,你们看云朵翻滚,不到擦黑,肯定有雨。”

“欧!”

大娃子,二娃子各就各位,船缓缓地被划离开了沱湾,向松坎方向开去,但见那水流沙岸,四山俱远,丹枫疏密,斗锦裁霞,映叠尤异。这沿河道一路行来便有三沱,九子,十八滩,三沱即是鱼沱,银子沱,板方沱,九子即是芦堆子,鸡市子,风嵩子,龙昌子,滑石子,风猴子,陡品子,乱串子,新洞子,十八滩,即鸡公滩,瓦厂滩,荔枝滩,雷吼滩,洗石滩,梨树滩,搭桥滩,山滩,蓑衣滩,私娃滩,转角滩,老鸹滩,木头滩,风窝滩,大滩,犁辕滩,捞燕滩,寸滩。沿河都是来来往往的船,陈毅乔站于船尾,看见深巷里桑阴稠密,禽鸟飞鸣,小巷里撑出小船,卖些藕,鱼、虾等,朵朵白云随风飘荡,两岸野花烂漫,诧紫蔫红,山势越来越陡削,危峦倒岫,涯多森石,竹树相为出没,滩悬波涌,激荡之声,澎湃汹涌,没波之石,时隐时现。陈毅乔沐浴在河风中,心旷神怡,这里田泽沃美,风光秀丽,人民纯补,地杰人灵,不由脱口说道:“好幽雅景致的风光!”“风光虽好,只是气死人呀!”

“胡老师傅,此话怎讲?”二人拉起了家常,胡老汉似有满腔愤怒,好似无处发泄似的说:“陈老师!有首歌唱得好:

裁缝衣裳无纽扣,泥匠住在庙里头。

木匠坐得三角凳,卖油娘子水梳头。

抬棺材的草遮丑,打席匠人睡地头。

白天没得鸡啄米,夜晚没有点灯油。

今年巴望明年好,年年都是穷齁齁。

说起来我父子三人空有一身劳力,到头来还是衣不蔽体,食不裹腹呀!”

“爸!你给陈老师讲这些干哈子呢?”

“二娃子!让你爸讲!”

突然天阴雾障,“轰隆隆!”电闪雷鸣,这胡老汉知道命苦,但却不知为什么苦,找不到一条道路摆脱贪穷的命运。说着说着,天上果然卷起了乌云,下起了大雨,父子三人仍在大雨中使劲地划,大雨似离弦万箭,射向大地,河面和船,胡老汉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似雷神般的站立船尾。双手紧紧把舵,二个儿子似金刚般地护卫小船,一阵暴雨过后,到了滑石子,水已瀑涨了,太阳马上又从云端中钻了出来,真是早雨暗二头晴,中午晒得你钻刺巴林,陈毅乔观察两个儿子,看得出他们很聪明,二娃儿虽然碍口涩羞,大娃子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到了滑石子必须下河背船走,二兄弟打起光董董,仅有穿一件遮羞短裤,头顶青天,穿上河草鞋,河水浸泡后又大又厚,足有五斤重,半身泡在急速浑污的河水里,船就压兄弟俩背上,大娃子一边,二娃子一边,使劲地背着往前走,船终于划过滑石子,时已正午时分,停靠了,因为是装盐巴,拉上水,已在沱湾打了一次牙祭,只见大娃子爬上船来,洗了洗手脚,在船舱里准备午饭,饭是冷的,在泡菜坛子里抓出泡萝卜、青菜、块成条块,撒上海椒酱,胡老汉坐在船头,满身水汗,从腰间抽出烟杆,巴哒巴哒地抽上了,他无比忧愁地继续说:“陈老师!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因为穷,二个儿子都是单身汉,连衣服烂了都无人缝补。有首山歌唱得好:

斑鸠叫唤咕咕咕,穷人难找老丈母。

一辈子当单身汉,衣服烂了无人补。”

“爸!你又给陈老师谈这些干哈子吗?”“大娃!你爸讲得对!”

“吃饭了!”胡老汉,二娃子把船扎好,走进舱里,准备吃饭,大娃子说:“陈老师!我们下力人就吃这些,你就将就吃,对不住了!”

“大娃!不要客气,这个就够麻烦你们的了。”

大娃给陈毅乔添上饭,二娃子给陈毅夹菜,陈毅乔很感动,胡老汉从舱里的格中拿出一个土罐,打开盖子,倒上了酒,那布满老茧的手端上来靠近乌黑的嘴唇边,吸了一口,眨了眨眼睛,舒坦地出了一口气,夹了一摄菜吃,话匣子又打开了说:

“陈老师!不是我说,这个日子,确实难过,确实难过呀!今天难为你,你是客人,却跟着我们吃这个!”

“胡老伯!千万别这么说!”

“前十几年,我一直租着绅粮王大爷的五亩田种,那晓得遇到天干,收成只够交租,白白辛苦一年,交租的时候这个王大爷呀!王大爷!丝毫不让,只好带着一家人出来帮船,我老婆早在二娃四岁时就死了,难产死的,连同三娃子也未出世一同埋了,撑船也是苦呀!常言道:

撑船不撑某家帮,萝卜青菜堆满舱。

出去之时匀倒吃,转来之时托空仓。

你看我们不论寒九腊冬,曙天烈日,打霜落雪,三爷子住的都只有一张铺,一床草垫,一张竹篾席,一条麻皮子棉絮,木櫈是枕头,铺的上面只有几张黄篾席盖上挡风避雨,大雨来时,还得把铺卷起来,随时还要把船舱内的积水刮干,稍有疏忽就要把盐巴淹到,洪水季节,还要按站靠船,否则遇上洪水,那后果就不堪设想,这些都是千人血万人泪的经验,就算拼死拉过了钳制滩,运气好的可以少扎几天的洪水,饭就可以吃饱一点,但是不要以为没有危险,前年霍集彬几爷子放一条单船,由于冒险靠船,半夜洪水来了,船被卷到大滩,船碰礁石,船破人亡,霍集彬情急之下解下腰带把自己捆在挠扁之上,冲到篆塘角时,已是气息炎炎,半条命了。夏天家洪水频繁,经常是一河接着一河,有时扎洪水达一月以上,唉!易涨易覆山溪水呀!这四个大的钳制滩,弯弯吊,洞上,捞燕滩,响水滩最为险要,退不到位是根本无法过滩的。即便是扎洪水也要翻山越岭到沱湾赶缴。这个洪水到来又是深庚半夜,我们三爷子都要拴船,通霄不得睡觉,船绳若是一挣断,船就会被洪水卷走,冲下滩去肯定船破人亡。退水时也要及时松绳,不然半搁浅,前舱必进水而沉,若是逆洪水拉滩,船头顶不组水浪头的话,必拉断船绳,涛涛洪水似脱缰野马,一泻千里,也将船毁人亡,哎!常言道:撑船的人是死了没有埋,听说杨怀也是干人出生,有时想,不如铤而走险,拉棚子。”

“爸!不要说了!”

二娃子,大娃子听了此言似有满腔的义愤,无处喷发之态。陈老师却语重心长地说:

“大娃!二娃!你爸说得对,你们知道船工的命苦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吗?”

“还不是前世未积德,今生命薄,前几天我就称过命。嗨!算命先生说得真准呀,他说‘忙忙碌碌苦中求,东走西奔何时休,若是儿女齐满堂,老来便可无忧愁。’说来上岸得赶紧到庙里烧几注香,保佑大娃,二娃。我到老来也有个靠哇!”

“胡老伯!大娃!二娃!这命苦不能怪自己的前生今世,也不要怨天怨地,要怪就要怪这吃人的社会制度!”

“吃人的社会制度?”

“对!这吃人的社会制度:讲到根本一点就是一切为富人说话,一切是为了维护富人财主的利益,压迫和剥削我们穷人的黑心制度。”

“陈老师!你说得很在理呀!”

“大娃!二娃!你晓不晓得共党呀?”

“晓得。”

“共党就是打碎一切吃人社会,让穷苦人有饭吃,有衣穿,有田种,有船开,有房住……”

“前十几年有邹进贤他们也是这么讲呀,可是他们都被打死了。”

“他们没有被全部打死。好,大娃,二娃你两兄弟有空的话,到綦江中学来找我,我帮你去找共党。”

“要得。”

陈毅乔感觉大娃,二娃有进步的倾向,就有心培养他们,看着船也到风窝子大滩,这风窝子如瓶颈般的峡口,突然间河道变窄,两崖屏列鼎峙,束溪如门,澄潭深遂,雄峭万状,如是者十里,石崖悬绝,河道乱石填塞,溪流湍急。水石交和,漱空倒影,荡翠摇木,幽趣窈然,胡老汉大声喊道:

“大娃子!二娃子!快点挤帮。”

槽口早已挤满过滩的船,吵吵闹闹,互不相让,由于此处险要,大娃子、二娃子、胡老汉便凭着一身好劳力,挥起枵杆,丧起脸,凶煞恶神般地左右挥打,见头打头,见背打背,打得那前面的船夫唉哟啰子,叫声一片,都怕他三爷子,让了他们。陈毅乔看在眼里不由浮想联翩:他们正是我党要找的战士,如果使用得当岂不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吗!这里山重水曲岂不是我们的革命好地方吗!只要插下了种子一定会长成参天大树。

看看天色已晚,船已到松坎城了,镇上的人家从窗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千灯万盏,浮光耀金,陈毅乔站立于船首,观赏河光水色,小镇人家,高低错落,大娃子却在床上挺瞌睡,河水渐缓,胡老汉一人就可缓缓地轻轻地划靠码头,二娃子唱起歌来:

“这山没得那山高哟,那山有一树好葡萄。

我心想摘颗葡萄吃,人又矮来树又高啰。

这山没得那山高哟,那山有一树好花椒。

我心想摘颗花椒吃,嘛鲁嘛鲁郎开交啰。”

“陈老师!这二娃子就是喜欢街上苏货店老板李板宽的幺女,李玉娟,哎呀!干人呀!人家瞧得起他吗?世间光棍个个穷,天上鹞子个个瘦。

“胡老伯!那也不一定啦!”

船靠了岸,盐号的人来收货,四人告别,二娃子自己洗脸,洗脚,换一身整洁的衣服,急冲冲而去,陈毅乔先去找客栈住宿,胡老汉去办事,大娃子守船,胡老汉到盐号收了钱,便急着先到王爷庙,镇江王爷是船工们的保护神,胡老汉虔诚地走进王爷庙,大殿上端坐着禹王塑像,肃穆庄严,两厢壁上画的大都为大禹治水图,他低首走到禹王像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打开手帕拿出一块银元交给王爷庙管事,管事双手接过钱,对着胡老汉说一些禹王保佑他一生平安的话,就告辞了管事,来到张华清家,张华清是哥老会松坎礼字号龙头,每个船工都嗨了袍哥,船工们养着他,新船、海损、掏河、王爷会、船事纠纷都要到王爷庙来泡茶请舵爷摆平事情,到时自动送包袱给他,他长得一身肥肉,络腮胡,穿的是绸缎衣,脚着千层底,新近又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四太太,心情比往常要好得多,要是平时,谁人惹了他,动则拳脚相加,轻则破口大骂,他见胡老汉说:

“唉z老头9是前时我作保人,盐号方才发给你帐摺子,你这哈几爷子有吃有穿了。”

“张大爷!兄弟今天就是来感谢你老人家的。”

说完睁着大眼,双手颤抖地掏出三块大洋,轻轻地放于桌上还叠好,说:

“这三块……”

“啊呸!你这三块钱来花老子的眼睛啦?不是老子科派你,你不干,后来的人排起轮子起挪挪,饿死没埋的人一天也有好几个,想当初你三爷子可怜巴焦来求老子……”

一席话说得唾沫四飞,脸色紫红青胀,指指戳戳,拍桌打掌,一副凶相。

胡老汉只好又加两块银元,说不尽的好话才算了事,三爷子辛苦一月剩下二块银元,出了张大爷的门,满脸愁容,胡老汉的船已好久没有打桐油了,长时间地在石头上磨,船底已磨破了皮,他心里比谁都清楚,早该打撩,清撩,垛撩了,否则是关不住漏的,看着仅剩的钱,只好灰溜溜地赶紧买米,然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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