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哥,你说刚才那个下人还会再来吗?”八岁的若宁趴在方桌上,眨巴着好奇的眼睛问。他总喜欢跟在长他三岁的若安身后,依赖他,附和他,在他眼里大哥像神一样,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到。
但是这次若安却迟疑了,他之所以什么都知道是因为他在别人眼中看到了胆怯,而刚才那个从未见过的丫鬟是如此的无所畏惧,仿佛任何事物都动摇不了她,在她面前一切都显得虚无缥缈。
过了很长时间,就在若宁几乎要忘了这件事的时候,屋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翘首相望,谁知进来的是丫头小青,她是冲若宁来的。
“三少爷,陈家的小少爷来找你玩了,正在醉枫亭等着呢,快随我去。”她招呼若宁过去,若宁欣喜的答应了,回过头问若安:“大哥,你也一起去吗?”
他随手拿起一本书,漫无目的的翻看着,道:“不了,我还要念书。”
若宁应了一声便拉着小青的手蹦蹦跳跳的走了,原本就空荡荡的屋子一下静得出奇,没有若宁在确实安静了不少,但也变得死一般沉寂。细想来,这个家没几个人愿意踏进他的院子,连送饭菜和药汤的下人也不会多留片刻,平时除了娘和不愿一人闷着的若宁会进来走走,其他更是想都不会想到富丽华美的柳园还有这么个灰暗的小院。
当然了,谁都知道杨家大少爷的脾气是出奇的古怪,有谁愿意用自己的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长年累月,他变得越发自闭,难以接近,他甚至也憎恨这样的自己,但又如何呢?这个世界不是相信,就能拥有天长地久的。既然如此,何不一开始就放弃?
真可笑,他居然还开着门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答案。
于是起身去关门,当门框在交汇前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不可能的可能。
如露水一般澄澈,又如青竹一般傲然挺立的女孩从院落徐徐走来,已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然而未变的,依旧是她眼中那一份不屈的信念。
暮雪把重新熬好的药端到桌上,没有目视边上的大少爷,而是看向了桌子的一侧,数支毛笔整齐的摆放一致,从长到短,然后是砚台、墨、以及写过的宣纸,她虽然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她喜欢这些清秀中不失刚劲的字体,就像她爹身前练的书法。
“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暮雪把视线转向说话的若安,他比她高很多,她只能抬头仰视:“春梅姐姐关照过,得看着大少爷把药喝完。”
若安看了看还热腾腾冒着热气的药,并没有动,而是转口对她说:“那件衣服洗不干净就让他们再给你做一件,问起来就说是我关照的。”
“衣服脏了可以洗,洗不干净可以跟人家借了穿,但是那些洒在衣服上的墨,就白白被大少爷浪费了。”暮雪目不斜视的望着他说道。
“写在纸上不还是一样浪费了?”
“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连一瓶墨都买不起吗?”
若安随手将一瓶墨推到暮雪面前,说:“你要你就拿去。”
“为什么?”
“就当我弄脏你衣服的赔礼。”他想了一下说道。
暮雪毫不领情的回绝了,她才不要一个卑贱的施舍。
“我要了也没用,大少爷还是收回去吧。”
“我不想欠你,这样好了,你要什么就说,只要我有。”
他说的轻描淡写,似乎还带着一丝轻蔑,因为一瓶墨对于一个丫鬟来说根本毫无用处,又不会写字,也没有毛笔来画画。所以他等待她的答案,一份小点心、一个头饰、一件新衣服、或者几个铜钱?若安耐心的等着,府里的丫鬟无非就是要这些东西,这个丫头也不会例外。
片刻,暮雪将坚如磐石的眼神投向若安,出人意料的说:
“我只想请大少爷教我写两个字。”
“什么字?”若安表面上冷漠如常,心中却让这女孩的要求为之一振。她不要首饰不要金钱,只要他教她写两个字?
“我想学我的名字——暮雪。”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她只听娘说过爹是以李白的这句诗给她取得名字,却不知道怎么写,怎么译。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若安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站在一边的暮雪顿时灵魂抽离般望着他转身拿纸笔的侧影出神,她原本波澜不惊的心却随着他的声音而激荡不已!他居然知道这句诗,她还没告诉他他就知道是这句诗,这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然而若安并没有察觉暮雪眼中的变化,只动作熟练的摊开宣纸,然后从笔架上取出一支中型毛笔,沾了沾砚台里的墨,一笔一划写起来。
暮雪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静静写字的样子,突然想起娘说的,不管白天上工多苦多累,只要和爹在一起,看他写字读书,再多辛苦也能熬过去。
年幼的她目前还无法体会娘的言下之意,也不知那种忘却痛苦的希冀到底是什么。不过她感觉到了,在胸膛中跳动的火焰,如此奇妙,令人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