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八章 垂垂暮已
雪还没停。
纷纷扬扬落着。
鸢素捧着药碗站在窗前蹙眉。
院里的一棵梧桐老树已经银装素裹,枯褐色树干,发灰的叶子,生命的所有迹象,仿佛都被瞬间冰封。
能不能熬到来年春天?
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仿佛在眼前,又似乎远在触及不到天边。
她真怕没有来年。
怕老太君就这么静悄悄的躺着,静悄悄的不再睁眼。
像这棵梧桐一样。
垂垂暮已。
南北东西都静的悄无声息,林府仿佛一座嶙峋的山,人也如山间百兽,知道冬天降临,全都进入了长长的冬眠。
她略略摇头,关上了窗。
手中一碗药温度正宜,只是黑漆漆的熬的干苦。
“老太君,该喝药了。”鸢素温声扶她起来,看着面前眼睛只睁开一条缝的老太君,心底戚戚然,面上却不敢表露,只怕担忧成真。
老太君仿佛已无知觉,只任由着她伺候着灌下一碗汤药,恹恹的躺在床榻上,一双眼似有若无的睁开一线。
鸢素替她掖了掖被角,心底痛如刀绞:“老太君要振作起来,林家上下还等着您裁了呢。”
她目光落在那张有些苍老,平静的让人看不出任何东西的脸上,微微闭了闭眼。
自从入冬以来,林家就诸事不顺。
老太君能撑到如今已属不易。
只是这些日子,林家的变故实在来的突然。
一切都让人摸不着头脑,事情已经发生了这么久,如今竟然连是谁暗中动的手,都还是一头雾水。
她跟在老太君身边,风风雨雨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可还没有遇见过这么奇怪的事。
林老太君眉心拧了一下,艰难的动了动手指。
鸢素回过神来愣了一下,继而隐约听到了门外传来的说话声。
眼底一抹幽光,她连忙放下了床帐,忧心忡忡向外走。
不必说,她已经想到了门外来的是谁。
这个时候,林家谁也不好过。
鸢素端着空了的药碗走出去,缓缓推开了暖阁门,一眼就看到了庭院外的有人推推搡搡。
眼底一抹愠怒,她几步走了过去。
院里伺候的几名小丫鬟见了她,顿时有了主心骨,急急忙忙围了过去。
“鸢素姐姐,我们不是有意争执吵闹的,实在是这些人,非要闯进来见老太君。”
“我几人已经说过了,老太君卧病在床,不能受了寒气,可这些人却充耳不闻,硬要闯进来。”
“姐姐快来劝劝这些人吧。”
几个小丫鬟,七嘴八舌的讲了一通。
鸢素看情况已经明白了大概,她安抚了几人,向前走了几步,目光环视门外站着的人。
“各位也是要脸面的人,老太君已经说过了,不见任何人,如今这般吵吵闹闹的堵在门外,实在有势礼数,若心底对林家还要几分感情在,就请各自回去,管好自己院里的事。”
“如今正值艰难困苦之时,还望各位做事三思而后行,莫要给别人找麻烦,自扫门前雪,方是自保之道。”
她字字咬在齿间,掷地有声。
目光巡回众人一圈,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礼。
六小姐林香乐紧攥了手心,不甘心的上前一步:“祖母平时最喜欢我了,她现在病了,我要去探望她,有什么不对的?你凭什么阻拦!”
四小姐林郁乐虽然没妹妹那么毛毛躁躁,却也微微皱起了眉心。
如今人心涣散,各自惶然。
见不到主心骨,谁的心也落不到实地。
她们哪怕是知道,老太君或许也并不能力挽狂澜,可仍然想见上一面。
哪怕只求一个心安。
鸢素面对林香乐的责难,没有丝毫退步的意思:“六小姐见谅,命令并非奴婢下的,不见任何人,乃是老太君亲口下的死令,奴婢身负所托,请恕不能退步。”
林香乐恼怒的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奴大欺主,谁也没有亲口听到祖母说不见任何人,祖母近前就你们院里的人伺候,还不是任你们搬弄是非?”
鸢素态度决绝:“若真是如此,还请六小姐拿出奴婢伪传命令的证据来,否则这大门,今天谁也不能进。”
林香乐被她难住了,狠狠的剜了她一眼,咬唇道:“祖母素日里最喜欢我了,说不定见了我之后,心底一喜,病就好了呢?你现在阻拦我,那就是不想祖母裁,其心可诛!”
林郁乐也叹了一声,上前帮腔:“鸢素姑姑,别人不让进就算了,难道连我们姐妹也要拦吗?我跟六妹妹也是一片孝心,你如此为难我们,祖母知道了,定然也要伤心的。”
鸢素软硬不吃,“两位小姐不必再说了,老太君说了不见任何人就是不见,你们今天要想进这道门,除非踩着奴婢的尸体进去。”
这话说的,就是妥妥的不给面子了。
林郁乐也有些愠怒,她冷笑了一声,讥讽道:“鸢素姑姑百般阻挠我们,无非就是看我们姐妹是庶出,不当正经主子瞧对吗?平日里恭维奉承,嘴里说的好听,心底怕是只认林白溪一个大小姐!”
“这原也没错,谁让她投了个好胎,是林家嫡出的小姐,可你们千方百计的讨好她,如今林家岌岌可危,她这个大小姐人呢?”
林香乐接话道:“对啊!你们还记挂着她,可林白溪她早就跟南魏的栾子襄,我们林家最大的仇人!龌龊勾结,跑的无影无踪了,祖母对她千好万好,她心底可不记得半分,走的时候,招呼都不打一声!”
“要我说祖母这病,就是被那个林白溪给气的!今天姓林明天姓栾,一眨眼人家还成了南魏的皇族血脉,登高一呼,是准备打到咱们家门口了吗?”
“要真像街里坊间说的,她十六年都不在林家生长,说不定在外早就被调包了,根本就没什么林家大小姐,她就是个从头至尾的大骗子!”
此言一出,正正戳中了所有人心里的疙瘩。
一时间,人言纷纷。
大雪地里,吵吵闹闹,乱成了一锅粥。
隔了两道院墙,都挡不住这两位小姐的哭闹声。
临恪听的滋滋有味,坐在墙头上给自己剥了个烤番薯,香甜的咬了一大口。
说的有道理啊,十六年不在家里。
突然从外边回来,又突然跟着敌国的野男人私奔了,一转身还成了一国女帝……
这要没鬼,鬼都不信!哈哈哈!
他看着头上遮风挡雪的梧桐树,百般无聊的拔掉一片树叶,漫不经心的观察上边脉络。
底下暖阁里,似乎传来了几声剧烈的咳嗽。
临恪啧啧一叹:“听到这么戳心窝子的话,老太君都被气醒了吧!”
“哦不对,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烤番薯太香了,老太君也馋了……哈哈……”
……
从中午吵到了晚上。
一行人急赤白脸,最后还是谁也没有进来院子。
鸢素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晚膳时,定时捧了药碗进了暖阁。
一刻钟后,一声清脆的响声。
没多久,就见鸢素红着眼眶,手上端着碎成几半的药碗推门出来。
她泪水涟涟的又熬了一碗药,擦干眼泪,重新送了进去。
夜色昏沉,雪下个不停。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有几分要停的趋势。
府门前一排脚印,追溯而去直到了皇宫宫门。
……
赵皇后得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满怀叹息的摇了摇头。
终究是到了尽头。
林家的荣耀与痛苦,都结束在了这一年的雪天。
从此后,虽然再没有显赫的荣华富贵,可也算是求仁得仁,得到了真正的逍遥自在了。
“罢了,告老还乡就告老还乡吧,人走茶凉,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定数。”
她缓缓垂眸,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眼,手底下的折子。
朱红的印泥落下,方方正正一个章。
一旁女官上前替她捏了捏肩膀,“皇后娘娘也不要太感伤了,凤体要紧,林家早晚都要走到这一步,如今这个结果,至少还保全了性命在,已经算是好的了。”
赵皇后缓缓的点了点头:“是,能有这个结果,已经是好的了。林家哪怕是败的一无所有了,可最后还是自救成功了,本宫却不同啊。”
“本宫若是败给了姚国公,江山易主,人头落地,下到地底下都愧对先祖,更何况还有逸儿,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本宫怎么忍心,就这么看着他,因为这个身份,惨死在这个冬天呢?”
她说着不由得触动了伤心,眼底一点泪光,没忍住落了下来,怅惘叹息声声揪心。
女官连忙奉上干净柔软的锦帕,“娘娘不要担心,太子殿下文武双全,心智坚韧,咱们往后的日子,一定能越来越好。”
赵皇后擦了擦眼泪,闻言却只是淡淡摇了摇头,仍然无声叹息。
这孩子文武双全,心智坚韧是不假。
可惜他却志不在人中龙凤,只想过闲云野鹤的日子,到最后辛辛苦苦一番,仍然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她倒是没有强迫他的意思,只是想想就觉得可惜。
若真能到见到拨乱反正的那一天,中间该历经多少不容易啊,吃这么多苦,提心吊胆。
他却不想享受最终硕果……
女官见赵皇后心不在焉的蹙眉,淡淡送上托盘。
赵皇后把用过的锦帕放在上边,回眸把视线重新移回到手下折子上。
一点点合上。
“拿出去交给礼部去办吧。”
女官一礼,双手接了过来。
一阵风吹响了檐下挂着的铜铃,一声声回荡在天际,清脆细碎,却说不上欢喜也说不是悲痛。
到礼部来下了旨意。
林家上上下下跪在地上,一个个傻愣愣的被雪浸透衣袍。
老太君全然没同他们商量过,忽的一道告老还乡的旨意砸在了头顶上,所有人都是面如菜色,恍恍惚惚。
告老还乡?
告老还乡也就是说要离开丽京城,离开这座宅子,离开林家的金字匾额,放弃过往的所有荣耀?
虽然林家已经破布难遮,可他们宁愿维持着这一分的体面,也不愿意就这么离开丽京城。
只要留下了,总还是有机会的。
可要是走了……
能走到哪去呢?
去荒野山村?去修修补补那三间破宅子?
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姑娘们洗衣烧饭?
还是让一个个养尊处优的老爷少爷们下地扛锄头?
不不不,那怎么可以。
只想一想就生不如死。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已经忘记了寻常人家是怎么养活自己的。
他们会的只有满腹算计,会的只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会的只是顺水行舟是划水偷闲。
离开了头上的名衔,离开了林家的府门,离开了生长多年的丽京城,他们什么都做不成。
没有用的。
告老还乡有什么用?留下一条小命,终日里为生计发愁,一样要死人。
没有人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他们是想去见老太君,是想求她老人家拿个主意。
但这个主意,首先要附和他们的利益条件。
现如今一声闷雷从天而降。
完了,什么都完了。
礼部大人宣读完旨意之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都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再大的门庭,现在也已经败干净了。
天大的名衔荣耀,还不是要离开丽京城,滚回穷乡僻壤保命,战战兢兢的过老百姓的日子。
他不一样,他还有大好的官途,还等着平步青云。
自然犯不着,跟这些人再打交道。
面子里子,哪一个都懒得多给。
剩下一庭院的人,一个个丢了魂魄似的,惶惶然扶着站了起来。
有人失声痛哭。
有人赶紧收拾行囊。
有人怒骂不公。
有人戚戚然缩紧衣服。
天在这一瞬间塌了,谁也顾不得嘲笑谁,谁也顾不上为难谁了。
天地间顿时干净了。
跟地上的雪一样干净,落得时候再洁白无瑕,都难逃被人踩上千万脚的命运。
风把树梢上的碎雪吹了下来,白茫茫扑面而来,也不知道迷了谁的眼。
该来的来,该走的走。
众人所有的情绪都被埋葬在了白茫茫里,风停的时候,庭院里也已经空了。
只有头上的天色依旧。
阴翳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