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二)
两人话间已出了梅苑,走上紫藤盘绕的游廊。秦宛月漫不经心看着两旁紫茵茵的藤花,带点抱怨道:“真是无聊。本还以为中原士族能比江南那边少些文人酸气,如今看来也没什么强处,一般的守礼守矩,按着礼法教条行事。在金陵好歹有鸣玉,有文霙田素,尚华呢?——全是一个模子里铸就的诰命夫人,聚在一起除了些虚应客套的言辞再不会谈别的,还不如我自己翻几本闲书呢。”
寒竹扶着她下回廊转出梅苑,道:“奴婢听闻四皇子妃系北疆宁王之妹,性情飒爽堪比男儿,还有七公主也是爽直性子,娘娘不如与这二人多些往来?至少不必端着架子假应酬。”
“第一,四皇子与七公主因母家缘故,没人会主动亲近,就算三殿下生母曾抚养过七公主,我也不能显露交好意图,免生事端。”秦宛月漠然看着透过木架垂下的淡紫藤花,“第二,七公主那般男儿性情我实在应付不来。在金陵有上官清英一个就够受的了,何况这边一下就姑嫂两个。”她长叹一声,径自将全身倚在寒竹臂上莞尔一笑,“算了,我就好好儿在这王府里睡觉罢。”
寒竹听得眼角一跳,讪讪笑道:“娘娘……您还记得顾老先生叮嘱的话吧?老先生不是让您千万时常走动些,就算再懒怠动弹,也不能成日歪在屋里睡觉啊……会睡傻的。”
秦宛月横她一眼:“老先生年纪大了,故意重些唬我,寒竹,你还当真了?”
“那可是顾老先生,跟萧氏多少年的渊源,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能这么肯定有些道理。”寒竹满脸正色,“再了,您成歪着坐着,两三个时辰都不动弹,不腰酸背痛才叫稀奇。您在金陵时,好歹还往明鉴阁走走呢。”
秦宛月干脆闷头不语,待下了抄手游廊走到临湖观景台上,才揽衣往美人靠上一坐,漫声道:“好,就依你!明不在府里坐了,去北城园林赏景可好?”着别转身往靠背上一趴,再次合拢双眼,口中喃喃:“出去一次就忒多阵仗,没的麻烦。”
她话音未尽,便听身后脚步声起,一股熟悉的芷草香味随风飘来。她暗自一抿唇,回眸向来人一笑:“殿下回府了?今日下朝倒挺早。”
庆王探身挽她起来,温声道:“方才去梅苑,听下人你已经走了。怎么不回房在此处坐着?湖边阴湿,仔细招风。”话间握到她手心,眉头不由轻轻一蹙:“现已入夏,怎么手还如此凉。今日顾太医来了么?有什么嘱咐?”
秦宛月将顾太医所言简略叙过,庆王点着头,又笑问道:“明可是想去北苑看看?我陪你,如此便可微服出行,无需动用王府仪仗。”
“那再好不过了。”秦宛月笑着柔声应道。
寒竹落后几步跟在二人后面往回走,只见庆王一手挽着秦宛月,一边侧头温存注视着她,不时轻轻问几句。寒竹不由心中一叹。
自大婚以来,庆王对秦宛月的爱重珍惜柔情相待,寒竹都一一看在眼里,她心下不由想到,秦宛月或能为此所感,敞开心扉与庆王相互扶持携手白头。她试探着跟秦宛月提起,不料秦宛月只一言便断绝了她心中的念头:
“庆王待我好,我知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又岂会无感?只是我对他匀不出心来儿女情长。也许待我仇怨了结后,能对他看重些,可眼下……庆王府于我只是一个落脚处罢了,夫妻情谊也不过逢场作戏。”
“报得仇怨之后?还不知何年何月呢……”寒竹看着前面那两人心中慨叹道,“可怜三皇子一片痴心空相付,落花有意水无情啊……”
中午庆王用过午膳就急急忙忙赶回朝中议事。秦宛月约略问了几句府中换季更替陈设等杂务,寒竹知她不擅长更无心处理这等繁杂琐事,便一口包揽下来。秦宛月自是顺水推舟,用过药便解衣睡下,众丫嬛纷纷退出院落,无人敢出一声,唯恐搅扰了王妃歇晌。
代秦宛月打理府中事,寒竹当时应得干脆,然而接手后才觉不易。原本她以为在金陵时打点秦宛月西院诸事也算有些经验,但郡主份例如何比得上赫赫皇子府?王妃新到,府中难免有年长的嬷嬷不服,初始几桩事务必得办得妥帖,让旧人心服,才能立下秦宛月王妃威仪。寒竹当下提起十二分精神,不知不觉过了大半晌,日尽薄暮才暂且告一段落,有嬛连忙递上茶,她却顾不得喝,连问娘娘可曾唤人。
“娘娘一觉睡到现在,还没起呢。”嬛禀道。寒竹这才松口气,一口清茶入腹,所经之处无不沁凉,顿觉浑身舒爽。
“明日三殿下与娘娘出府游玩,三殿下意思是微服前往,相随从人不可过多,伺候娘娘的需得选一名堪用之人……”她拧眉盘算着,忽听院外有嬛见礼,抬眼看时,红衣迈过院门直直走来。
“娘娘午晌还没起?”红衣目光在紧闭的门扇上停留片刻,转向身后嬛,低声道:“把香药送去香房,等我得闲后归类入档。再备下热水,娘娘该起了。”
嬛依次退去,红衣往东房换了衣服出来,便见寒竹迎上蹙眉问道:“不过采买些香药,一早离府,怎么到现在才回来?若不是有陈侍卫相随,我就该遣人去西市找你了。”
“西市香铺繁多,我初到,总得货比三家慢慢拣选。”红衣绕过她,拦住嬛试试水温,这才定睛向寒竹道:“姑娘急着等我回来,可是娘娘找我?”
“是我找你。明日三殿下要陪娘娘去北苑,我在府中还有事去不得,只能你随歇—”
“我知道。”红衣截断话头,“刚才进府门时,听见有侍卫跟陈清通报令下吩咐。三殿下要微服,只陈清一人随行,再加一个我照应娘娘万无一失,你放心便是。”
完她抬脚就要进屋探看秦宛月,被寒竹从身后叫住:“娘娘体弱,你时刻注意着些,若见娘娘有倦乏之色就莫要再走了,万事必得以娘娘为重……”
红衣回身看着她,蓦地一笑,道:“寒竹,不是全下只你一人对娘娘忠心不二。娘娘亲自安排你我二人各领内外事务,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娘娘么?至于如何服侍娘娘妥帖——我最开始跟在娘娘身边时,你还未入王府呢。”
寒竹沉默回视着她,面色平静下来。
“那娘娘就交给你了。”她淡声道。红衣神情无动,轻巧推门闪入房中,不出片刻就叫了嬛进去伺候。寒竹站在院内扫一眼落满余晖的屋瓦,长出一口气,又匆匆往前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