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杨兰陵从东院出来后并未回楼,而是吩咐一个嬛去请方娘姨。她在前庭闲立不多时,方娘姨疾步走出,头一句便嗔怪道:“兰陵,非是姨娘你,你平日从未有过如此行径,总不至于看三娘拿霍家那孩子上心些,就成心挤兑罢?好端赌先下冷脸,亏得霍姑娘好性情,没往心里去。兰陵,你莫怪姨娘话重,可当着全坊姑娘给新人甩脸色看,委实不大厚道。”
当着方娘姨,杨兰陵神色好歹柔和几分,声中却满是坚决:“我知姨娘怕我仗着现今魁首名分打压异己,请姨娘放心,这等事,兰陵不屑去做。我请姨娘来,只想问姨娘,这霍姑娘是何许人?我看她言行好似跟三娘颇有渊源。”
“三娘当年有个极要好的姐妹姓霍,后来被一名官员纳做妾室,去了武州。孰知正房不容,不顾那霍氏育有一女,将她撵出府宅。官员念情,却惧怕正妻刁难,便暗自置了一处院供她母女容身,随后就断了来往。霍氏要抚育幼女却又身无它长,无奈之下重操旧业,母女俩人勉强糊口。挨到孩子成人,孰知那官员一病丧亡,正妻打听得她母女境况,仗着手拿霍氏卖身契,她不遵妇道,辱没门楣,三两头派人搅扰,意在逼走她母女。霍氏无法,典卖了房屋寻思带女儿另寻他乡安身,偏生半途中染病不治,竟是一命呜呼,这霍姑娘唯能草草葬了亡母,转而投奔三娘。”
方娘姨娓娓言罢,禁不住又劝道:“霍姑娘也是命苦,同是沦落乐坊,你多照顾着些,莫要意气用事。”
“姨娘,我在清心街十年,三教九流千人百态见得多了。依霍姑娘坎坷身世,茕然一身无依无靠,芳菲坊又是最后的容身之所,初见三娘及坊中诸人便能坦然相对,要么是她性情豁达,真心示人无嫌猜;要么是她心思深沉,藏匿锋芒。若是前者,清心二街容不下这等干净人,我或能教导她几分;若是后者,更轮不到我照顾。”
“兰陵……你何能如此笃定?”
“姨娘,”杨兰陵轻唤一声,眼中坚持不减,“我信我自己。但请姨娘放心,只要别搅乱坊中清净,霍姑娘便是心藏千面对人也与我无干。可她要是个不安分的——我便容她不得。”
方娘姨见她倔性上来,情知再劝不得,唯能摆摆手,看她行礼退去。沉心琢磨一番杨兰陵所言,不能毫无道理,可这两人若当真相争起来……她忧心忡忡一声长叹,只听得隔墙悠悠扬扬,飘来一曲清脆唱声:
“何言春日静好,君不见亭台前、雕栏畔,红颜繁花?俟春风如烟过,便飘零向涯……”
劂亮门前红灯,丫嬛最后检视一番待客楼厅中的一应陈设。晚阳已西沉,于贵胄王孙而言却是今日伊始。春夜融融,正该纵情笙歌,谁会闭门在府空对月?清心二街,从无宁夜。
这晚杨兰陵依旧是拖到后半夜才送走最后一位客人,比及回楼,各房中早已悄无声息。杨兰陵耐着倦乏草草洗漱,趴在妆台上由着王奶奶为自己梳发。梳齿一下下按过她后脑,很是舒服,烛光跃动,照得她昏昏欲睡。
“好了,姑娘安寝罢。”王奶奶收起梳子温声道,杨兰陵纹丝未动,良久方一声长叹,声中带了几分儿女态,喃喃道:
“……嬷嬷,我好累。”
“可是因客人太多?”王奶奶慈爱地抚着她披了一肩的青丝,“坊里给你定的是每日接客六人,姑娘若实在嫌累,就跟三娘再商量商量,莫为多接几人累坏身子,就不值当了。”
“三娘巴不得我一十二时辰客满,六人已是最低限了。我也不是嫌客多,只是……心累。”杨兰陵闷闷道,“寻常客我轻易也能应付得来,只那徐侯爷……常年留恋万花丛,腹中再有些秾词艳句,纵使不动手动脚,言辞上却十足十的恶心人……应付他一个比接十个客人还累。”
“徐侯……莫不是宁国公府二公子姻亲的外家?老身记得姑娘曾抱怨过此人,不是已经两个月不见,难不成今日又回来了?”
“是啊,二月间世袭了侯爵位,回乡敬告祖先,如今意气风发地回来了。”杨兰陵讽刺道,“也不知似他这般纨绔翘楚,在祖宗坟前祭拜时,先饶棺椁板可能盖得住?不瞒嬷嬷,若非看在卫世子面上,宁国公府又对我有知遇之恩,谁会容姓徐的在坊里碍眼?!”
王奶奶见她眉头紧蹙,想是晚间被徐侯膈应狠了,心内又是疼惜,又是气恼,遂安抚她道:“姑娘莫气了,老身明日悄悄地跟方娘姨提个醒,若徐侯再要约见姑娘,就客满,咱们不接他就是。”
杨兰陵默然片刻,再出言,语气更加烦郁:“我就怕他转身去撩拨坊里别的姐妹。生得一副好皮囊,满嘴风花雪月情深意重,若是那几个的,不出三句必定铁了心要做徐家人。到底是一起待了这几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往火坑里跳。”
“姑娘还是该放手些,坊里十余人,单凭姑娘看顾不过来的。”王奶奶摇头叹息着收拾钗环,忽想起一事,面上忧愁散去几分,含笑道:“年纪大了,总爱忘事。之前得了范公子的信,千记万想着要给姑娘,你瞧我偏就忘了。”着将信笺取出,杨兰陵消沉眸色登时亮起来,连忙接过,看了没几眼双颊便泛起红晕,含笑道:
“范公子明年便是春闱,太学自五月起便会每月初十请大儒讲学,平日亦有学子论讲。为方便听学,范公子打算搬进城里暂住,后日就能搬过来,新宅在相国寺街,离太学近,离东城这边也不远,若逢晚间无事,许会来坊里坐坐。”
“这不是极好么?范公子与姑娘是同乡,今后时常见面,姑娘便能多听些乡里事,也省得每月耐着性儿等书信了。”王奶奶看着她难得欢喜的面庞,眼内更慈祥几分。杨兰陵又读一遍,笑意稍敛,心将信笺折起收入木匣,自语道:
“范公子竟要入春闱了。若能中榜,那便是皇封的进士,万千读书饶希冀,入朝为官,前途无限。时候……”她语声微顿,十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起幼年事。她起身到床边坐下,凝视着灯火的目光飘茫起来:“时候,阿兄就是这般苦读,励志要跻身于百名进士之镰…我见不到兄长如何一步步考乡试会试了,但好歹能看着范公子或有一日名登皇榜,也挺好的。”
她沉默下来,半晌摇头一笑,翻身躺下。明明之前困得不行,王奶奶熄灯走后,她却睡意全消,只呆呆看着模糊帐顶,想一会儿范景原的信,思绪又慢慢转到今日新戏上。
“《紫钗记》改自《唐传奇·霍玉传》……我若是霍玉,岂会干等李益良心不昧,上门相见?直接把这事传出去,闹得人尽皆知,看谁肯嫁他这负心薄情之辈?”若醒若睡迷离间,她朦胧想着,“也不对……若是我,绝不会初相见便付出真心,总该知晓其根底、明了其心性,再论情字……”
神思混沌起来,眼皮沉甸甸直往下坠,她翻个身,不多时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