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次日一早，宇文凤架着白鸟前往武院，弓箭马术各练了一遍就告退，逛到后街吃了碗馉饳儿，一路闲行，循着记忆里的路径缓缓往清心街走去。再次拐进那条寂静的巷，渐行渐深，忽闻一缕琴音若即若离，飘忽宛转，她侧耳细听，驻足在那扇青漆门前。当日紧闭的门扇如今虚掩着，琴声从门内传出，宇文凤轻拍两下久不见人答应，里面琴声勾得她心痒，遂轻轻推门走入。
门内草掩石径，树藏屋宇。沿径往杂树深处走，行不多时，树林尽头闪出一片潭，水中萍碎，池边苍苔点染，乱堆几块白石，石边生有各色野草，郁郁葱葱，一座晋式轩堂就立在草丛后，半楹屋宇凌于潭水之上，前后高树掩映，屋檐下悬着数挂风铃，风过时清脆的声音响起，与屋后飘出的琴音相呼应。
宇文凤停在池边，凝神静听琴声。曲子没听过，她也不会赏鉴，只觉曲中尽是忧思怅惘，如挚友远去，唯余轻雨初柳，烟雾薄朦。她听得出神，一曲终了，方前行一步，旋即琴声又起，还是那满怀思念的音调。她心中一动，看看怀中白鸟，它前身挺立，直直地盯着门窗紧闭的轩堂，狭长的瞳仁中满是迫牵宇文凤嘴角轻抿，更抱得紧了些，举步绕过前堂，在后廊前停住脚步。
后室仪门大开，日影透过树枝间隙，点点碎金洒在淡青竹门上，洒在援琴而奏的一名青衫公子膝头。蓦然进入宇文凤眼中的是一张七分侧脸，逸眉清目，面似玉髓，束以竹冠散髻，乌发垂曳，望之犹如锦绸华叮他眼眸半垂，两手在一张朱漆素琴上缓缓游走，比起那晚华厅初见，此时更显清影孤寂，飘然淡雅。宇文凤心中尽是愕然，又转而窃喜：“这么巧，竟是洛琴斋？！……我运气太好了罢……”
她正胡思乱想，白鸟轻轻挣了两下，在她肩头轻啄，她吃痛回神之际，白鸟已抻直脖颈，一声长鸣。琴声戛止，洛琴斋抬眸，似是一颤，旋即冲门边喜极唤道：“凰儿！”
宇文凤心头一霎间闪过无数念头，呆立片刻，终佯做镇定徐步上前，颔首微笑道：“您就是溱公子吧？那日造访，怎奈无人应门，不得已才将阿凰带回照顾。如今阿凰痊愈，自当完璧，冒昧叨扰，失礼了。”
洛琴斋起身凝眸看着她，长作一揖：“多谢公子慨然相救并连日照料，才有了凰儿一命。如此大恩，洛某感激不尽。”
宇文凤将白鸟轻轻放下，看着它飞上洛琴斋肩头欢鸣，心中释然些许，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方才听公子曲中怀思，想来这些日子一直心内担忧罢？若知公子如此思念阿凰，真该早些送回。”
洛琴斋轻抚着白鸟细细查看伤痂，闻言道：“洛某幼年丧父，是凰儿一直相伴，日夜不离。那日听阿远凰儿负伤颇重，心急不已，怪我平日纵它太过，任其乱飞，竟被擒获。”他对白鸟低语几句，由它傲然腾飞进屋，回眸凝视着宇文凤正色道：“于我而言，汨凰是兄是友，与人无异。公子之举，洛某无以为报，倘若公子他日有何难处，洛某必当尽力而为。”
“这倒实在不必，我还羡慕公子能得阿凰如此看重，我昨日跟它可以回家了，它欢腾得紧呢……”宇文凤盯着屋里来回踱步的白鸟看了又看，终讪讪回眸微露赧意道：“我……适才听公子琴音绝妙，不知可否再闻一曲？”
洛琴斋眉尖微挑，温润一笑：“原来公子也通琴韵。不知公子有什么格外喜欢的古曲？”
宇文凤踟蹰着：“……公子随意就好，刚才那首就不必了，此曲过哀，阿凰既已归来，不宜再奏。”
洛琴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句“进屋坐罢”，自揽衣回到琴案前坐下，略一思忖，轻拂丝弦，琴音一改之前忧怀，如流水淙淙，清明灵澈。“弹得真是好！果然当得起再世伯牙之称啊。”宇文凤在后廊上慢慢坐下，倚定廊柱，一片碧蓝晴空映入眼帘。风铃随风轻晃，潭水荡开涟漪，环合屋宇的高树枝条起伏间，杨花飞落……一份从未有过的静谧自心头悄然升起。
“这是云岭今年的新茶，公子可愿一品？”
宇文凤恍然回神，原是一曲终了，洛琴斋立在她身旁，手持粗陶白盏，盏中茶水澄碧，香远益清。她欠身接过，轻抿一口，静思一刻道：“方才一曲，竟跟书中所记的洞庭霜秋烟波之景不差分毫，不知是什么曲名？”
“此曲名为潇湘水云，凡习琴道者必会抚奏，公子未习，也从未耳闻么？”洛琴斋诧异问。
宇文凤耳根发烫，侧目道：“惭愧，我……喜好音律不假，但从未习过琴道，那些曲子也分辨不出几首……也就听个大概，实在不知其中深意。”
洛琴斋拂衣坐下解释道：“我实是惊讶于公子的悟性。世上研习律吕之人繁多，会意悟音上，却远不及公子这未习琴道的。洛某阅人无数，能一语道出曲意的不过了了，公子便是之一，实在不必自惭形秽。”
宇文凤心中狂跳，喜意涌上眉梢。忽听前庭一个少年声起，高声道：“公子，王奶奶来了，问您今日依旧不去坊里么？已经好几了，再不去，陵姑娘怕要亲自登门探看了！”
洛琴斋闻言，面露歉意对宇文凤道：“是洛某的一个弟子……近几日为着凰儿在家中等音讯，接连停课，今日少不得去一次，只怕要怠慢公子了。公子若得闲，大可再来，如此，凰儿也高兴。”
“既然公子有事，我就不多叨扰了，倘若得闲，必来看阿凰。”宇文凤起身，深吸一气，拱手为礼，洛琴斋送她到前院，庭中一个少年正在洒扫，跟那阿远一般年纪，洛琴斋把他叫过来淡声道：
“秋茗，这位就是文公子，不日会来看汨公子。我若不在，你便好生照顾，莫要跑去街上贪玩不回了。”
少年连声答应，拄着竹帚向宇文凤嘻嘻一笑。宇文凤眸中流光顾盼，朝屋内叫声“阿凰，我改日再来看你！”遂转身快步离去，屋中传来白鸟嘹亮的鸣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