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期(十二)
刘英芝微微一笑,欧阳玄皓迎着熹微晨光望去,当真是素净端丽正大光明,心下不觉有些感慨:“宠辱不惊,本王今日终于见识到了。”
刘英芝敛首:“王爷谬赞了,微臣实不敢当。”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我会抬举你不成?”欧阳玄皓冷讪一声:“谦逊太过,我看着都假了。”
刘英芝心底不觉有些苦笑,再不言语。
欧阳玄皓接着道:“本王向来直话直说,我知道,你上山请罪不过一个幌子,要我下山襄助才是正事。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肯应我几件事,我二话不说,立马下山。”
刘英芝躬身为礼:“王爷请讲。”
“我知道,陛下钟情于你,以致后位空悬至今。我要你应的第一件事是:为陛下选一位世家闺秀,性情端庄容貌出色,担起一国之母的身份来。这件事,别人都做不来,只有你刘大人做得。”
刘英芝点头:“微臣也为此事悬心多年,王爷放心,臣定不辱所命。”
“其二:皇族传贤不传长,无论你所生之子才华若何,在其十八岁前都不得立为储君。若日后陛下另有所出,你须得一视同仁,不得偏袒。”
“微臣欣然受命,即使陛下另议,臣也决不负此诺。”
欧阳玄皓望了她一眼,暗想此人心思实在玲珑,知道自己醉翁之意不在她而在陛下。“最后一件:孩子落地后,须交由皇后抚养。”
刘英芝道:“微臣谨遵王爷之命。”
欧阳玄皓不知刘英芝早已病入膏肓,产子之日即是命尽之时,见她应承得这样快,反有些愕然,惴惴道:“你若真想他,偶尔见见也无妨。”
刘英芝虽知一切枉然,心底却不由有些感激,唇畔噙笑:“微臣谢过王爷。”
欧阳玄皓站起身来:“既然你都没有异议,那我们这就下山罢。你一大早跑来,不就是为了赶在早朝上把我押回去?”
“王爷英明。”
欧阳玄皓顿住脚步,回首道:“我可不喜欢坐轿子。”
刘英芝微笑:“那微臣陪王爷步行前往昭华殿,安步当车,路上正好将各方情况奏禀王爷。”
欧阳玄皓飒然一笑:“好个安步当车!走!”说罢往外走去,在他身后,刘英芝的手掩在袖下,轻轻扶上了微隆的腹部,感觉到掌下的生命跃动得厉害,伴随而来一阵阵酸涩的疼痛,微微蹙眉,终是咬牙跟上。
欧阳玄皓回朝后,刘英芝也未能懈怠。虽然欧阳玄皓在山上,消息并未完全闭塞,但对于如今的朝政,终是有些陌生。刘英芝夜以继日,将脉络条例清晰地整理出来,以供欧阳玄皓参考。好在欧阳玄皓在朝中向有人望,他当年麾下也很有些人物,如今在朝为官的不在少数,所以熟悉起来也甚快。
如此过了近月,陈江出征战事顺利,朝中诸事安定,刘英芝安下心来,与欧阳玄皓议事后往欧阳谢怀寝宫而来。见欧阳谢怀面色已然红润如常,只是依旧沉睡不醒,心下黯然。遣退了侍从,坐在欧阳谢怀床侧,将近来朝廷中事拣了紧要的一一说来。说罢,默然半晌,执起欧阳谢怀的手来,贴在自己腹部:“陛下,臣本不想把这孩子留下来。但这些日子以来,臣独自一人,想了很多。他终究是欧阳家的血脉,有他当走的路,臣并无权利为他决定什么。大哥去世后,臣常有命数无常的感慨,人生在世,竟是如此寂寞的事。陛下之情,令臣惶恐难安,但细细想来,亦铭心感激。臣体弱无年,不能长伴陛下,唯有此子,或可开解陛下情怀。所以纵使万般艰难,臣也会把孩子生下来,请陛下放心。臣已为陛下选定一位娴静佳丽,不日将迎其入宫,臣去之后,会将孩子托付于她,期望他长大后能才德兼备,不要辜负陛下的厚爱和臣的期许。”那腹中一团血肉竟似有所知觉,轻轻地动弹一下,看着欧阳谢怀英朗俊飒的容颜如孩子一般沉睡,刘英芝心里一时悲喜交并,伸手轻柔抚过欧阳谢怀英气勃勃的眉棱,叹道:“陛下,您何时能够醒来,臣——真地有些累了——”
转身出来,对守在外面的张祥道:“张公公,备车,我要回家一趟。”自从欧阳谢怀出事以来,刘英芝再没有回过刘府,就是刘忠言的丧事也是交由刘府的管家去办的。如今,略可安心,她终可抽出一点时间来回家上香。
马车在刘府大门前缓缓停下,白色的灵幔尚未取下,雪色的灯笼高高挂起,在风里轻轻椅。刘府本不在繁华闹市,地处偏僻。刘忠言常年在外,刘英芝经年宿于皇宫,刘府门前的青色条石因为人迹稀少,依旧青得异常干净。围墙脚下,有蓝白色的楔掩在青草下依依地开。
刘英芝下得马车来,心里顿然生出哀凄之感。别家年余,再次回来,世上已是孑然此身。
刘府的管家迎上前来,依旧不改从前的称呼:“大小姐回来了?一路安好?”
刘英芝看着眼前风霜更深的老人,哽咽道:“刘伯,辛苦你了。你的发又白了好些。”
刘伯眼角也湿润了,抚住刘英芝的手道:“我是老朽了,小姐,却也白了头。老奴看了实在伤心啊。”
刘英芝强笑道:“无妨的。人家不说,白头大富大贵么?况且也不是全白了,好些还是黑的。”说罢与刘伯相持着往府里走去。
虽然主人甚少在家,但刘伯依旧将刘府操持得甚是整肃。林木清修,花草芳菲,就是石径小道间的青苔,也干净整洁,别有情趣。刘英芝一路缓行,下人躬身行礼,彷佛从前景象。
刘英芝来到大厅,素馨芬芳檀香袅袅,正面安放着刘忠言的牌位。刘忠言身死之后,有朝臣上表要求加封追谥,都被刘英芝一一回绝,所以刘忠言的牌位依旧是散骑将军刘忠言之灵位。
刘英芝整肃衣容,接过刘伯递来的三柱清香,依着兄妹之礼,跪拜祭奠。站起身来,迈前几步,素手如玉,将香插入灰炉中。回首见刘伯暗自拭泪,虽自己心下苦痛,却近前劝慰道:“何况于人。大哥与我视您如父,他若泉下有知,也必不愿你为他伤心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