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辗转反侧
沉阴。
荀琨没有告诉衡璃,叶谪其实是去了沉阴。他到沉阴来拜祭自己的母亲。沉阴有园名为溪首园,坐落于沉阴之南,端溪之滨。溪首园是叶谪生母最喜欢的园子,在叶谪未出生前,和长英侯便时常同游此地。此园先前乃是一户富商所有,因为富商举家南迁,便将此园开放拱众人游赏。
叶谪十几岁的时候,将此园买下。仿佛游览其间,就能感受母亲气息。
溪首园是他在茫茫尘世中难得僻静之处。
今日他来溪首园,大概是为了白日里所提及的那件事吧。
他要和衡璃举办婚典,将二人姓名永生缔结。所以,他特意赶来溪首园,将这件事告知母亲。
暗夜沉沉,荀琨看见叶谪倚着栏杆看水。摇摇水光里揉碎了月影斑斓,沉蓝天幕映着那处水端小阁,上题四个大字,“阙滨夕月”。这本非是看月最好的时候,但倚着栏杆的叶谪仍然看得沉醉。恍然又是将临寒冬,阙池栽种的蓬勃芦苇也条条零落。翠色在深夜里本就看不出来,但是肉眼可见的是,那些雪白的芦花,早已经开尽了。
叶谪没有醉。他只是倚着栏杆发呆而已。甚至,他知道园子里有人来了。
“嗯?谁?”
或许是知道对方没有敌意,他也没有带上一贯的警惕和杀气。懒洋洋地问出这句话以后,目光就又再度落回了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世子,贫道有礼。”荀琨也没有遮掩行踪,在离他一丈远外站定。
“哦?是……荀琨道长?道长别来无恙。只是,道长怎么会出现在溪首园?”
荀琨道:“本是为了衡璃殿下而来。”
叶谪听见了衡璃二字,便转过身来,说:“哦?那是什么事?”
荀琨来时路上已经想好要将一切告知叶谪,可是看见叶谪盯着阙池岸边丛生的芦苇目不转睛的时候,又犹豫了。他半晌沉默以后,才说:“是为了衡璃殿下……的师父。”
许久没有提到她的师父,叶谪有些恍然,拍了拍脑袋,说:“啧……道长不说,本宫差点都忘记了这回事……她先前的确说,想要去找她的师父,不过……不过这段时间大概我有些忙,还没有时间抽出来陪她同去。”
“不,世子殿下不可同去。”荀琨忽然说道,这句话宛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叶谪站了起来,和一丈远外的荀琨对视:“为何?”
荀琨道:“北极玄灵乃是仙界,世子殿下是为凡人之身,不能同去,即使是贫道,也不行。衡璃殿下只能一个人去。”
叶谪对这些神仙法术没有多少涉猎,就这样轻易相信了荀琨的话,只是他也沉默了半晌,才徐徐吐出一口浊气,仰头望月:“她这样想的吗?是……她托道长和我告别的?”
荀琨在沉沉夜里轻轻闭了闭眼,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既然决定要让衡璃成仙,就不该再继续犹疑。他点头,说:“是。”
……
今夜的衡璃彻夜难眠,加上叶谪今晚有事入宫不回,世子府空荡荡的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她一人,这样的感觉,她很害怕。
荀琨带来的那只盒子,虽然他带走了,但是纸上一字一句皆镌刻在心,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
她当然要拒绝,她永远不会对叶谪下手,永远不会去做师父口中那个绝情弃爱之人。登仙,的的确确曾经是她以为她的毕生追逐,但是现在,她所希望的只是和叶谪一起,去做那个用自己绵薄之力,救助苍生之人。
这个心愿或许太渺茫,或许太远,甚至比成神来得还要虚无缥缈。但是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一定会坚定不移。
梦中惊醒的时候,她却忽然发现,自己竟已经睡过去大半日,外头阳光刺眼,仿佛在告诉她,她睡了太久了。
确实,当某件心事被自己放下以后,她便会感到难言的困倦,一睡就能睡上大半日,甚至直接睡到第二天中午。
她起床以后,府中一切如常,但是却并没有叶谪身影。她抓住几个侍女问了个遍,也没有任何消息。叶谪不在府中,或者说,叶谪没有回来?
她本想再多问问,但是叶谪身边的影卫告诉她说叶谪临时有了公务,要立即去解决,这几日大概都不会回府了。
但是,与他们的话相矛盾的却是,影卫说:“世子殿下先前答应过公主,要陪公主去见尊师,但是现下世子殿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这段时间也很忙,命属下送公主前去。”
衡璃吃了一惊:“什么?叶谪说送我去见师父?”
影卫点头,十分肯定。
衡璃想到了昨日荀琨送来的信,信中笔迹历历在目,她心乱如麻。本想回绝,说要等叶谪回来,但是影卫似乎很是为难:“公主……这是世子吩咐的,世子之令,属下不敢违背。公主可是有什么后顾之忧?”
衡璃自然不能说出那些秘密,思量半刻以后,心知和师父见面是必要的,总不可能一辈子躲着师父。师父既然是为了她好,应该也会尊重她的抉择吧?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当面说比较好。
而且,现下这个情势,确实不能让叶谪和自己一同去,万一师父突然强迫她在那种情况下杀了叶谪以登仙,那就完了。
所以——她长呼出一口气,明眸定定,“好吧,那我们出发吧。”
衡璃简单收拾了一下,想了想,叶谪既然派遣影卫来做这些事情,当然是知情的,便没有刻意留下书信。
一路往北,因为影卫的护送,他们得以拥有整个国家最快的坐骑,就是八百里加急用的马匹。影卫们依照世子的嘱托,是要送她到玄国最北地带的。如此,因为行程紧张,不消五天,竟然就到了。
五天里,叶谪一直待在溪首园里。
影卫时时过来送些公务,他批改了,再送走。如此,一连五日,他都不曾知晓衡璃的踪影。
只不过,荀琨是早就走了的。
荀琨作为一个国师,道行不浅的国师,身上自然怀有某些不为人知的绝技。
荀琨离去之际,曾对叶谪说:“衡璃殿下满心皆是世子,只望世子,莫要辜负她。”
这句话,是荀琨最后的一句提醒。但是叶谪似乎没有太在意。
那水月交融的清夜里,他仍然独倚栏杆直至天明。阙滨夕月的大字在清早晨光中泛着耀眼金色,他看见枯去的芦苇也镀上了金光,有时候他便在想,她的原身,是什么样的呢?
又有时候,他在想,她若是真的成了仙,会是什么样子?
荀琨说过,她的仙路很长,有似锦前程。未来的某一年,可能是数万年以后,她说不定也会做到怀池这样的高位……
他其实不懂这些神仙的事情,她说一次,他记一次罢了。
那一回她说仙灵的几个阶,从赤红,浮金,花青,玉蓝,夜紫还有纯白,他便时时注意着她的额头。他觉得,那枚印记像一滴水,配在她的额头上,那样的好看。是啊,他的小姑娘,虽然已经三千多岁,美貌依然是可以秒杀世上其他的女子。她一直说,她不够好看,远北之地的五色鸟一族是怎样好看怎样美丽,他没有见过什么五色鸟,他只知道,于他而言,她就是他眼中最好看的姑娘。
没有其他。
就算她也曾自卑地说,怀池多么好看,蓝意歌多么好看,那些齐国姜国燕国玄国的什么什么姑娘多么好看……但在他的眼中,通通不及她万一。
他的眼里只有她。
但是……
她呢?
对于她来说,她的眼里,是不是还有其他人?
想到这里,他有些难得的沮丧,是啊,她也说过的,哥哥衍玥风流潇洒,国师荀琨高洁无尘,屠岸琨洁如轻雪,……这个世上,她夸过好看二字的男子,一点也不比她夸过的女子少。
所以,他在她的心中,是否从来不是唯一?
也是……他曾经那般地伤害过她啊……
对了,她还说过,地府一个叫做酥寒的小鬼也眉清目秀好看得很。
叶谪感觉自己最近吃醋吃得挺多的。
但是,他哪里能甘心放下这些?
她是天生地化的仙灵,蒙了恩才化生为人形修炼。修行数千年之久,忍受那样多个无人相伴的孤苦寂寞的时日。而在那些艰辛时日中,陪伴她的,大概只有蒙陵山上下的同为仙灵的伙伴了。她也说过,别的仙灵大多数是不肯带她一起的,因为师父给她下过不可入世的禁令。她天资聪颖,学什么一学就会,他常常想,那些仙灵一定是因为嫉妒她吧。
如果……
如果没有她的师父,也许,这未来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她看望师父是应当的。
想了这么多,叶谪还是想着说服自己。她的告别无声无息,没几日,沉阳传来了消息,说世子妃已经到了玄国北境。
似乎终于有一根弦在心上猛地断裂开,他轻轻地捂着心口,淡淡的,将目光又投向了那片波光粼粼之中。
她……还是走了啊。
叶谪忽然想起,他曾经的一度揣测。他曾经就听说过仙灵的功德制,而那时在蒙陵山的许多见闻也让他渐渐觉得,衡璃对他……是想要功德罢了。
这个念头一经浮现,立马被他掐灭,他告诉自己,不是那样的,衡璃不是为了得到功德才接近他,她不是那么功利的人。
但是……
冥冥之中,牵引他们的,到底是什么?是那所谓的虚无缥缈的缘分吗?
沈乾和秦泱年也以为自己所见的是缘分。可是事实是什么呢?
他没有告诉衡璃他查到的结果。
那一切,都是屠岸琨的安排。
屠岸琨安排的相遇,安排的相爱,甚至最后,也是屠岸琨安排的离别,是屠岸琨将秦泱年杀了,制造出假象。他只是利用沈乾最脆弱的地方达到他的目的,即使最后的结果与他设想的不一样,但是史书铁证,一字一句都是燕国和齐国结过盟。
秦泱年尚且死于“缘分”,叶谪想,这世上,哪里有所谓的缘分。
他叹了口气,拾掇酒盏,又猛灌一口。这才抬眼,看了看日头。云蒸霞蔚,天气难得。他轻轻地,倒转酒杯,杯中醇香挥洒出一条晶莹长线,滴落在阙池之中。
清凌凌的声音随即隐去。酒盏已空,他望着天际流云,闭上眼。
……
再度踏足玄国的衡璃,心境和那时已经大不相同了。或许可以说,她成长了很多。
一个人,一柄剑。淡青色的衣裳在雪地里并不扎眼,即使是走过的地方,留下长长的一串脚芋,也迅速被风雪掩埋。此地风雪太大,马儿寸步难行。她本打算过了这最后的边关就开始御风飞行了,但是就这么短短的一程路,格外难走。
她恍然——原来已经一年了。她去年此时,亦是周转于列国之间。只是那时候,她与叶谪风雪同行。
前路漫漫,风雪肆意。不知他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这荒野之中没有人烟,野地常常有猛兽出没觅食。衡璃走得心惊胆战,不单单要抵御这朔风冰雪,还要时刻警醒着随时可能出现的猛兽。
怕倒是不怕,她怎么会怕这些?她只是怕它们突然跳出来吓到她而已。
她可是堂堂的仙灵啊!
脚下的雪愈来愈深,几乎没过了膝盖,直有凌驾到大腿的气势。
望着风肆意卷着雪花,模糊了视线,脸上围得虽然厚,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冻伤了好几处。她当然没有放弃。这是她难得的机会,若是错过了这一次,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度见到师父和灵七……那是她视作亲人的人。
她要和师父说清楚那些事,她绝对绝对,不会去杀了叶谪来完成师父对她的希冀的。
“师父……”默念这两个字时,仿佛师父真的就在眼前。。
印象里的师父,总是消瘦的,道骨仙风,留着白胡子,精神矍铄。师父白衣纯净,却完完全全没有老神仙的那种老气。她总是觉得,师父似乎不长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