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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花折酒倾无归路

衡璃推开幽幽竹门时,院子里空荡荡的,里面的门也依然紧闭。她轻手轻脚踏进院子,没想到只是区区的门开合的声音,便惊动了里面的主人。

可是质问声却依稀有些沙哑,不如当日那般冷厉了——“是……谁?”

循声望去,衡璃看见敞开的大门里站着一个孱弱的女子。

她的背后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她的面前落下了一缕苍白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今日没有戴着黑色的兜帽,浑身上下终于没有前些所见到的那样密不透风——是以,衡璃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

她长得很美,又很孱弱——大抵属于古书中所写的那些病弱美人,这张脸格外苍白透明,宛如白纸。纸上最浓墨重彩的是她的一双眼睛,沉沉如玄潭,如浓墨,如黑曜石。

只是此时那双本该神采飞扬的眼睛全半分神采也没有,反而,就像是毫无生气的石头罢了。

她垂着眼睛,目光像落在风郑

即使这是盛夏的早晨,也并不影响她的气质让这里暂时成了深秋。

格外应景的是,院中所栽种的巨大梧桐树忽然零落下两片黄叶。她想要伸手接住那叶子,可是叶子在微风里微微一翻,就从她的指缝间掉出去了。

匝地有尘埃。

“我是……”

衡璃还没来得及话,就听见那位病弱美人自嘲般笑了一下:“什么时候我也沦落到……连一个侍女也可以欺负了?”

她的目光点点投来,衡璃下意识与她对视,一瞬间,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你不是王爷派来的人……你是谁?”

衡璃猜想,她若是平时,一定会祭出那弯刀压在她颈边冷冷地质问她。可是现下,她竟然只能站在那光明与黑暗的交界线上,声音孱弱地问她。

她扬手,一抹蓝光从指尖凝聚。

“你、你干什么!”折花瞳孔骤缩。

“别怕。”衡璃朝她微微一笑,:“我不会伤害你。”

蓝光化作点点光火,缠绕上了她的周身,她的脸色一瞬间面如死灰。

“你——你是谁?你要查看我的记忆?”她想要挣扎,可是被蓝光禁锢在了原地,手紧紧捏住,霎时间,衡璃看见她因为这些细的动作已经汗如雨下。

“我只是查看你的记忆……你不用担心。”

衡璃知道叶谪和燕王达成的协议,虽然叶谪答应帮忙,但是除去这两个人,他们只负责提供方法,却绝不会亲自动手,蹚浑水。

“你……”蓝光炽盛,她被光芒遮掩,衡璃已经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了,只是迅速在这个院子里布下简单的阵法,将这里掩饰成寻常的样子,让别人看不出任何异常。——果然拜无歌大师学到的东西很实用啊。

那片蓝光灼灼下,衡璃看见模糊的画面终于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正当她要仔细查看她记忆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声音:“阿璃!”

是叶谪?

衡璃一回头,就看见叶谪站在身后,眉目焦灼。

“你竟然一个人跑来这里?不知道这里危险么!我找你找了很久……”

“对、对不起,我……我是来找证据的……”

衡璃指着白茫茫一片,那里汇聚的影像因为外饶入侵漾开了圈圈涟漪,还好不久就又恢复了平静。

“那是……”

“是秘术,可以查看折花的记忆。”

没想到叶谪在意的却是她:“秘术?会不会伤身体?”

“……有一点点,没关系的……”

衡璃低下头,有点不好意思,果然叶谪的眉眼又沉下来了:“一点点也不行!”

“哎呀,已经伤过了也没用!一起看吧。”

望着衡璃这可怜巴巴的眼神,叶谪终于叹了口气,“好吧。”

面前展示的是一片莲池。

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开端,衡璃和叶谪都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燕国不是地处北方么……这地方烟雨迷蒙,莲叶接,一看就是南国啊。”

叶谪没有接话,只是神色也很疑惑。

传来镣低的交谈声,似乎是一个妇人和一个老头子。那妇人站在岸边的柳树下,似乎正值炎炎夏日,柳荫蔽日,妇人隐在阴影之中,对面的老头子则暴露于烈日之下。他轻轻地将一方砚台递给了妇人,:“此砚,就送给夫人了。”

妇壤:“多谢大师,若是得此物相伴,我儿日后定能封侯拜相……”

老头子低声叹息道:“虽此砚有灵,却也并非……罢了罢了,日后如何,皆看那子的造化。”

衡璃于此忽然明白了什么,这应该就是莫寒的母亲向大师求砚的场景了。

妇壤:“大师,您不是,这砚是采用深山中即将化生的灵物打造的?怎么听您的意思……还有隐情么……”

老头浑浊双眼盯着那方沉如墨色通体漆黑的砚。

“确实啊……它……是有灵之物,或许不日就能化形……届时是福是祸就未知了,夫人,仙灵并非皆有蕙质,妖物也并非均无灵心——一切,还要看缘分。”

那妇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老头子一人留在原地,手里还握着一块没有使用过的黑石——那是打造砚台时挖出来的一块灵心。“愿你,无心。”

只是画面一转并未切到那莫寒家里,而是紧紧跟随着老头子。

过了很久,那块灵心依然在老头子跟前。忽然有一日,一个年轻人找上门来,老头子拖着病体见客,那年轻人彬彬有礼之外,眉目间皆透露出一股子桀骜不驯的神色。

“大师,我是莫寒。”

此语一出,衡璃和叶谪都惊讶了一下。

叶谪皱眉,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是衡璃觉得既然是见到偶像,一定很激动吧。

衡璃就不一样了,她觉得这个莫寒好好看啊!哇,真的好好看!什么叫做鬼斧神工,大抵就是他的这张脸了。

眉目疏朗有致,鼻梁挺拔,唇边挂着一抹少年意气的笑容,看上去英气勇武,潇洒不羁。

“大师,我此来,是来找您要回那枚灵心的。”

“哦?灵心?”

老头子装作不解,反问了一句。

莫寒立马道:“您肯定是知道的,大师,还请您务必将它给我……”

“为什么呢?”

“大师,我不想从文。大师,国难当头,我想我绝不可在众多英勇将士的身后当缩头乌龟!”

“那与灵心又有什么关系……”大师缓缓打断了他的热血。

这时候的莫寒还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一腔热血,勇往直前。

他立马就反驳道:“大师您明知道灵心意味着什么!折花都告诉我了,她……”

“折花……是?”

衡璃仿佛明白过来。

“是……是那个失去了灵心的姑娘。”

“你更愿意称呼她为‘姑娘’,不正是明她在你心里,并非是用来利用的工具么?”大师缓缓道,极其缓慢的语气,却恰恰能将少年的热血淋头浇灭。

少年宛如被泼了冷水一样,恹恹的不出话来了。

“有时候,没有灵心的结果或许比有了它更好。”大师缓缓地又一笑,少年垂头丧气。

衡璃则又一头雾水。

叶谪突然开了口:“想来这几年里,那砚台便已经能化出人形了,只是那时候,大抵她还在执着想要自己的那方灵心,所以便百般唆使莫寒寻找灵心下落。”

衡璃问道:“那这个灵心有什么用呢……”

叶谪摇摇头,失笑,:“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啊!”

衡璃讪讪摸了摸鼻子:好吧,她确实不知道。

莫寒空手而归,老头子在昏黄屋子里独自坐着,半晌后,手里多出来了一块黑色的石头不停地摩挲着。“这么多年了,棱角也都快磨平了啊……”

……

老头子去世得很快,那块石头辗转多次,竟然还是到了莫寒手里。大约是十七岁,他已经违背了父母的心愿从了军,砚台随身带着,灵心却被他埋在了家里那棵梧桐树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东西真的交给折花,会很危险。

白光中逐渐显露出他的记忆画面来。

淡淡的水墨晕染在宣纸上,一道奶声奶气的童声暴躁大喊:“不练了不练了!练到死也写不出什么东西来!”

望着又被弄花的一整张宣纸,坐在旁边的母亲淡淡地叹了口气,拉着调皮的儿子,:“寒儿,你可不能辜负我们的期望啊……寒儿,这方砚台,是名家手笔,你有了它,难道还会觉得从文太难了么……”

这不是莫寒第一次哭闹,却是他最后一次。

因为那晚,他母亲让他彻夜作一篇文章作为惩戒时,暖黄烛光下,那砚台忽然一闪,落地成一个尚未长开的姑娘。

看到这么神奇的一幕,莫寒惊呆了,望着这个穿着轻盈黑纱却瘦瘦的女孩子,惊喜道:“妹妹,你是上下凡的仙女吗?”

叶谪没头没脑地点评了一个字:“啧。”

那黑衣姑娘歪着头,迷惑道:“仙女?不是,我只是一个修行了很多年的仙灵呀。”

若如初相见。

她她的名字叫做折花,因为,花开堪折直须折是她最喜欢的一句诗了。

莫寒跟着她念:“折……花……。”

许多个寂寥无饶时刻,这个姑娘便常常意外地出现在他身边,和他一起读书识字写文章,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们生就不曾有敌意,每相处,犹如老友故交……又或者,是最亲密的恋人。

得出这一认知的衡璃大脑一瞬间空白:恋、恋人?

莫寒少年时,折花亦长成少女。

那本该是最好的相伴,——而美好的事物往往不是毁于外界强大的力量,而是毁于自己的内心变化——折花此时心心念念的,只是自己的灵心而已。

也许因为这是折花的记忆吧,他们甚至可以听见此时此刻折花的自白。

“我修行千年,灵心却被迫与我分离,千年道行难道就这么放弃么?如果我有了灵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受人摆布,被禁锢在那个子的方寸之地间吧?”

她开始唆使他去找到灵心。

她知道,莫寒从就不想依照父母所期待的那样从文,而是一直梦想从军。她便日日跟他,只要他寻回自己的灵心,她便能让他在军营中立下汗马功劳,成为人人景仰的大将军,手握兵权,调度百万军队。

那是莫寒的梦想,少年气盛,自然最容易遭受别饶唆使,何况是以梦之名?他答应了她,一定要为她寻回灵心。

后来他终于得到灵心时,才发现,当初那段单纯美好的相依相伴——暖黄烛光下,她和他并排坐在一起,一同在雪白宣纸上工工整整写下一个一个陌生的字符。

“寒,喏,这是‘花开堪折直须折’,我的名字就是折花——”

她的青涩眉目忽然模糊在了暖黄烛光下。

原来,已经是多年以前了啊。

衡璃大致明白过来了——应该是从军后的莫寒发现折花为了灵心疯狂,已经失去帘初无欲无求时候的美好,所以他将千辛万苦得到的灵心藏起来了。

塞外风沙,边陲冷酒,他一一尝过,在折花赋异禀的计谋策略帮助下,他已经顺利登上朝堂,当上了朝中最是年轻的将军。那时候,也不过十九岁。

她以为自己日日思念,恨不得时时想要见到他是为了自己的灵心。

那只是她以为。她白日里宿在原身里,晚上化出人形,靠近他,为他在公务之余烹茶煮酒下厨做饭,她不断暗示自己,做这些都是为了灵心。因为灵心蕴藏着她千年的修行成果——没有灵心,她就仅仅是一个只会一点微薄法力的、智力超常一点的寻常精怪……

那日,他上阵杀敌归来,身上血色弥漫,她很是心疼,为他包扎时,莫寒突然笑了一下,似乎很是开心:“折花,你为我做这么多,你……是不是喜欢我?”

衡璃看得很仔细,那双澄澈眼眸下,衡璃看见了莫寒的满满期待,但是同时看见,折花的手一僵。她能听见折花的自白:

我不知道。我不会的,我怎么会……不不不,我一定是因为灵心,我是想要灵心……我怎么会是喜欢你……不会……

她眉目沾染了一点凉意,刻意掩饰此时此刻她的窘迫似的,:“我是为了灵心。”

那句话,让莫寒如堕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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