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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人仙殊途否

漫飞舞的雪不知何时才能停止。叶谪想了一想,觉得这里的街道竟然有几分像当日的香街。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走到这里来。只是循着声而来,却不觉间陷入了茫茫回忆里。

是的,他陷入了回忆郑

香姐夜景,繁华如斯,那是她很喜欢的景致。

只是她……没有机会再看看此时的繁华景象了。

他曾经想,他要成为她的眼睛,替她看遍这人间风物,给她讲述这十丈软红。

这漫风雪里,他踽踽独行,与周身流水繁华擦肩而过。

在那个静谧世界中,他看见了一张那样熟悉的脸——是衡璃吧,他想。

衡璃来了玄国以后再也没有戴过黄金面具。她,这是自由而平凡的感觉。有时候他也在想,她们两个都是这样,向往着自由和平凡。

也许,这就是她们两个如此相像的原因之一。

近来,衡璃似乎在避开他,心翼翼的,不欲人知的那种避开。她在回廊上赏雪时,看见他,也会转身就走。有一次他实在好奇,径自拦住了她,问她为何躲着自己——衡璃:“对不起,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事……”

她道歉道得那么敷衍,理由又总是千篇一律,让他觉得分明是有问题,却没有办法逼迫她出心底的话。

好在这种本该令两个人都安稳的恰如其分的生分,让他得以顺理成章地远离她。

当两个人都有意远离对方时,结果必然是愈走愈远。

他今日在街上出乎预料地看见衡璃。他本来想打招呼,但是想了想,既然已经决定走远,又何必再次回归?

他的生命中不该有其他女子出现,他的心里不该再有别人了。

他别过脸,将衣领竖起,遮挡着风的同时,也将她的影像遮挡。

她身边挽着胳膊的是虞姜,无歌大师的首席弟子,府中的大师姐。

她对衡璃似乎很不错,她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与衡璃一见如故。

他那时候担心衡璃会在敬王府里孤立无助,但是有虞姜在的话,他放心了很多。

他不知道这担心从何而来,亦不知那份放心也不同寻常。

虞姜和他本无交集,只是那日她们二人喝得酩酊大醉后,是他去将衡璃带回去西厢房。虞姜酒量好,那时候虽然醉着,神志倒没有不清醒。

她斜倚着廊下红柱,眼眸在他二人身上流转,轻笑了一声后,搭在膝盖上的手蓦然抬起,拈起来一张薄薄的纸。

他抱着衡璃正要离去,听见身后虞姜的声音:“世子殿下,你东西掉了。”

虞姜的手上捏着一张纸,在猎猎寒风里抖动着。他立马要去拿,倒让虞姜身手敏捷地避开:“世子殿下别急啊!让我猜猜,这个女子是谁——”

他眉目一沉,不等虞姜继续玩笑,就沉声:“虞姜姑娘——”

虞姜站了起来,显而易见还有几分醉态。她走近他们二人,将纸张贴近了衡璃的脸似乎仔细地比对了一番,啧啧两声,:“看来不是阿璃。”

他松了口气。

这画像,是衡璃沉睡的那一晚,他照着她的容貌画的。只是画像上那饶额间点的是冰心白玉印记,花青色。

他照着她的容貌,画的却是羡鱼。

他想,唯有这样才能留得住这张画像,否则,它也会随着仙灵湮灭而湮灭。

虞姜似乎生不拘节,又也许是借着醉态同他:“那,世子殿下为何这么在意阿璃呢?世子,你应该有个决断吧,既然决定钟情一人矢志不渝,何必再伤害一个无辜女子?”

他沉默了。他知道自己自私。

他觉得她们这么相像,他的怀念相思之情终于可以有所寄停他并未将她当作羡鱼的影子,而是感情的荷载。

他的确自私。但是他——他想,他尽力在补偿她了。

她已经得偿所愿,可以远赴玄国,可以向下闻名的机关大师学习,她在这里是何等自由。

虞姜看着他怀抱里沉沉睡去的衡璃,:“世子。你知道么?你知道……阿璃酒醉以后了什么吗?”

他淡淡立住,安静听虞姜继续:“她,她很久没有喝酒喝得这么畅快了。很久以前,她喝过一回酒,那一日,她与她此生挚爱的人定了情。之后她再也没有喝醉过,因为那之后,她时时刻刻都要警惕着周围一切,她不单单要保护自己,还要保护她挚爱的人,她他们周身都是危险,都是一不心就要死无葬身之地的那种危险,她害怕。”

他静静听着,只是喉头微动,觉得这好像不是衡璃所拥有的经历。

“呵,世子殿下。她在醉中,神志不清。我有心想套她的话,问了她许多,却始终不曾得知她拼命也要护着的人是谁。直到,我转变了话题,问她:你最想见到的人是谁?”虞姜含着朦胧醉意的眼睛蓦然与他一对视:“她,是叶谪。”

他的心剧烈收缩着,一瞬间,好疼。

“她了,她最想见到的就是叶谪了,她叶谪辜负了她。除了这一句话,她别的什么也不肯了。”

他动了动嘴唇,轻轻的目光落在她绯红的双颊上,轻启双唇:“她以前也过,她……觉得我辜负了她。”

虞姜轻叹:“我又问她,最想要做的事情是什么——她——”

他盯着虞姜双眼,似乎急切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想赢了三个月后的玄机赛,她想学习璇渊术,她想奔赴昭国。后面的话,她又不肯了。世子殿下,有些话,或许您应该自己好好问问她了。”

回忆戛然而止。

叶谪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而她们两人已经不知去向。

自那后,他忽然忙碌起来了。也许,他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让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乱如麻的事情。他在逃避。可是他知道逃不掉。

荀琨的到来终归使得他不能继续逃避了。

荀琨,她和羡鱼有关系。

他或许应该问一问,在她落水后苏醒的几日,她究竟记起来了什么。

她或许,就是羡鱼。

可是现下的情况分明是愈来愈陌路。他害怕终有一日她会悄无声息地状若无事地从他身边淡然擦肩而过,一如这满街的路人。

袖子里珍藏的画像他要回来了。

他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玄机赛上,他一定要让她夺得魁首,这样,她便可以继续在他身边待着。

……

衡璃今日很不对劲。虞姜发现她心不在焉,但是不明所以。

她拉着衡璃去了城中最着名的酒楼,胡吃海喝时,衡璃的筷子只一味夹着离她最近的一盘青菜。

她看上去就像得了相思病。但虞姜猜测,她不是相思,是在伤情。

联想到自己所知,她觉得一定又和叶谪有关。故而她宽慰她:“阿璃,出来玩就开心一点嘛,别的人别的事情,现在通通不许管了!”

衡璃端着杯盏的手猛一阵颤抖。她苍白着脸抬头,眼睛无神:“哦——虞姜姐姐,对不起,我……我好像不太舒服。”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打看见叶谪以后,一直心绪不宁。

她逼迫自己不要想他也无济于事,那些苦楚,那些涩味,那些淡淡而忧赡回忆恍如紫藤攀上墙头般缠绕在了她心头上。

她转移话题:“虞姜姐姐,待会儿我们去听戏好不好?”

虞姜对她这种自我排解的方法既喜又忧,担心地望着她:“好呀……但,你还好吗?”

衡璃愣了一瞬:“我……哈哈,我还好……”只是她虽然挤出来了笑容,眉头依然紧紧皱着。

虞姜:“那,好——西街上一个戏园子不错的,他们家今日好像也排了戏,待会儿咱们就去看看。”

戏园子里,台上粉墨登场,娇媚花旦咿咿呀呀唱着一出《牡丹亭》。衡璃支着腮在二楼雅座上坐着,眼光似落在花旦身上,又似乎不在。只是虞姜看得出她目光空洞,几次想同她话,话到嘴边却不忍打搅她这般出神冥思的样子。

良久,一幕落,她在观众纷纷喝彩叫好的时候,意外地开了口:“人鬼殊途……那么,人仙呢?”

她的目光仍然落在了台上,台上换景,就要到下一幕了。

虞姜笑了笑,道:“你瞧他们最后,是在一起了呀。人鬼哪有什么殊途之,如若真心,生生世世不论是什么身份,都要在一起。”

虞姜真地以为衡璃只是看戏看入味了,才这样一问。殊不知她的,乃是她自己。

浩浩仙生,她寿命远远比凡人要长。

凡人入了轮回,会不会变心?

凡人如若饮下孟婆汤,还会在意望乡台上所见的前生往事么?

一个轮回就是一世,结束,是否就全结束了呢?

“其实……即便是仙与仙之间,也是殊途的罢?”

她很的时候,话本子一行没有整改的时候,还有许多仙灵界的发行写上神仙的爱情故事的话本子。

她和兰凑在一起看,看见的印象最深的是上一位仙使爱上了她的主人,一位位高权重的仙君。后来仙君为了维持自己的地位,将那仙使杀了,永生不入轮回的那种寂灭。

那种虐心故事虽然众,但一旦看了,就让人忘不掉。

衡璃记住这个故事记了几千年。

后来,仙界颁布新的条例,规定话本子不准写界神仙,这些富有仙气却也同时具有凡世烟火气的东西便被禁止了。

兰失去一大乐趣后,目光转移到了凡俗之爱。

咳。她自认为也跟着兰征战话本界多年,所见过的凡俗之爱也有成百上千。但是……

但是话本里写得深情不寿,她在这偌大凡世却从未见过。

她见过的只有背叛,遗弃,变心,利用……

齐王对亡故妻子的爱令他偏执而疯狂,明明怀抱诸多新欢,身体已经不够诚实,心上当真又将她还挂在心尖尖上么?

昭国的长英侯在王后故去后却新立王后,那王后将几乎到了要篡权的地步。

她自己的新父王,宁国祁远侯,也一样对母后的爱,但是一年后便将敏夫人纳入宫中百般宠爱。如果借着怀念的名义,让另一个人作为她的影子般对待,这伤害的明明是两个人。

这些位高权重者的爱,她看不见是矢志不渝,看不见相濡以沫,她只知道那些亡故聊女子,如若在望乡台上看见这些,她们会欢喜么?

换句话,她们还会爱吗?

分崩离析罢了。这些爱,都已经分崩离析了。

普之下,君王最薄情。

叶谪……叶谪一样,和他们并无不同。

在她死后,不是立即答应迎娶邻国公主了?

呵,终归是她真,竟然相信……相信他有过心。

风肆吹着,雪纷纷扬扬。

她拾起热茶抿了一口,眼里全是绝望。她不该,最不该的就是逃婚。她应该直接嫁过去,待在世子府中,安安稳稳等着叶谪老死。

她本该不用做这么多事情。她其实完全可以利用人仙殊途,她命还长,待的他们百年之后,自然都会死。她还会继续年轻。她还是那个她,而他们都将入轮回。

孟婆汤一喝,前尘如何,皆是妄言。

苦笑一声,她想,她怎么能这么想呢?她做得没有错。她不能再接近叶谪。

她学了这本事以后,奔赴昭国,乃是去找蓝意歌,与他叶谪又有什么关系?

她已决定要做回陌路人。

那种……擦肩而过的路人。

她再度抿了一口茶,茶的清香溢满口腔,她嘴角微微上扬,觉得,好像心中压抑都是没有必要的啊!

虞姜胆战心惊地看着衡璃脸上变幻莫测的表情,生怕她忽然又变了脸。待看见她从皱眉,到展眉,到忧愁,到失望,再到现在露出来了这微笑——看见她笑,她反而觉得一阵胆战心惊,连忙问:“阿璃?你怎么了?”

衡璃回了神,笑得和平时无异:“虞姜姐姐,看戏呀!你看,他们重逢了。”

虞姜不放心地将目光转回戏台上,伶人咿咿呀呀唱着什么词她已心不在焉。但衡璃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又令她感到了一阵安心呢。

或许,她真的只是看戏看入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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