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华发丛生
但她晓得一直这样下去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一朝君王，推了所有朝政不说，甚至连皇宫，连洛阳都不住，跑来屈居在这间小小的客栈只守着她一个人，无论如何，都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是帝王，自然有他的路要走。而她是他的皇后，也自然没有独霸他一人的资格。
第三日夜里，献容刚刚在他怀里半梦半醒时，他声音有些低沉，情绪不高：“阿容，我得走了。”
外头，熊熊火把林立着，将整间客栈外都照得恍如白昼般。
献容见得窗外红光，自然晓得已留不住他，只松了他的手坐起来，声音会恢复了平常的清冷：“阿衷是皇帝，阿容又岂能不知国不可一日无君的道理？”
她话音未落，他却已自身后将她搂住，下巴搁在她肩上，“阿容，我真舍不得你……”
献容心中其实也十分不舍，但她早晓得自己不能将他绊住，只将心中不舍的情绪强压制住，又将他手轻轻地放下了，擦了泪水，这才转身对他弯下腰来，“陛下，阿容知你心中抱负。”
她又怎么会不知呢？
世人皆传他是一个白痴皇帝，因他幼年时的几句妄语和身边心怀叵测的近侍，便将那些话用来记着笑话了他足足半生，可他们不晓得，她却清楚自己的丈夫这些年来不过是因朝政被司马伦掌控而不得不装痴作傻，忍辱负重罢了。
她晓得他天不亮便要起床上朝，散朝后，大臣们或可归家，他却只觉得自己痴笨，比之旁人更加努力三分，她初时还不晓得，只当他不过是贪玩做耍，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
甚至还偷偷庆幸不必面对他。
可到后来，到她的心完完全全地朝他倒去，她方知这个男人究竟有多努力。
他这些年来的忍辱负重，不肯松懈一日，她都看在眼里，如今他放下一切来找她，不分昼夜地陪了她三日，她又怎会不知这几日来的紧张。
更何况，还有父兄……
那个跟在阿衷身边的人虽然从未出声，可献容曾与羊五郎一道同住许多日子，又有生死之交，自然对他十分熟悉，又岂会不知对方究竟是何人的道理？
有些话，她原本想问，那些陈三郎与她在那个月色大盛的夜晚里与她说的，叫她伤心欲绝的话，她本是想要一桩桩，一句句地问他的。
可当她看到对方第一眼时，看到他仍如往昔待她，甚至有过之而不及的模样，便已经知晓了他的心意，又还有什么好问的呢？
献容替他穿衣，借着烛光，替他梳头，小小的铜镜有些花，只看得到二人都有些扭曲的身影，她却觉得那实在是一道叫她几乎移不开目光的风景。
他头发好，每一根都十分强壮，不似她，头发细细的，须得精心养护，稍有不慎便会打结。
可是……
眼前有银光一闪。
献容几乎觉得自己眼花，她忙揉了揉眼，又重新去捧他的头发，借着微弱的灯光，又仔细去寻他发中那一抹细细的银白。
他有些不安，便要偏头，却被她按住，“你等等。”
她在他的头发里找啊找啊，翻来覆去的，好不容易才看见那根银白，忙伸手替他拔了，拿下来一看，竟是一根从发根处便已全白的发丝。
她捧着那根被她拔下来的头发，声音颤抖着：“你，你……阿衷，你……”
一时几乎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他不过刚过而立之年，怎的头发就白了？
司马衷看着那根头发，却不以为意，“阿容，我早已不年轻了，白头，也不过是早晚之事罢了，你也不必如此放在心上。”
其实不是的。
他头发，早已白了许多。
自她走的那一夜，他中了毒，被游氏的那个后生救起时，头发便已白了许多，连一贯不在意的孙窈娘都有些害怕，可他却觉得比起献容出走之事来，这样一点点些微小事，实在不足一提。
他不在意。
连放在心上最重要的那个人都失去了，不过几根白发，白了又如何？
但是，当他知道献容回京的消息后，却有些在意起自己的形象来——她心眼小，观察又细微，若见了他满头华发的模样，岂不是要心疼坏了？
所以，他才会那么晚来见她。
几乎是一收到献容被陈氏兄妹所救的消息时——
陈氏兄妹行事高调，一路招摇，又说救了个身怀六甲的妇人，他又岂会不知那妇人是谁？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便猜到了献容的下落，心也跟着一道飞到了陈氏兄妹的车队里，但一想到果真要见到献容时，又有些踌躇。
他不敢，怕她看到他如今这般老态，华发丛生的模样，纵然她不多想，他已觉自己配不上她了。
献容是继室，年纪轻，他却大了她足足一倍的年岁，每每看到她时，她都如一朵最娇艳的鲜花，还未来得及完全盛开，而他却垂垂老矣，形如槁木般。
这样的他，又如何与她般配？
为了见到献容，司马衷足足在宫中让御医筹备了时日，才调配出一种能令他头发看起来一如往昔的药水，又将几根不肯听话的白发着人拔了，这才赶来见她。
却不想，三日都过了，如今分别在即，却又有不安分的头发悄悄的冒出来，还叫献容瞧见……
他心中破涛汹涌，面上却仍是浑不在意的模样将她掌心那根发拿过来随意地扔了，这才重新将她揽入怀中，“阿容，我要走了。这些日子，洛阳有大事，你莫进城来，等我处理好了，自然回来接你。”
他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轻轻地抚摸着，如最慈祥的父亲，“好孩子，你乖乖的，别闹你娘，待你日后出来，父亲定要好好奖励你。”
献容沉默地看着他。
他做这一切时，实际上已显出某种疲态来。但他的背仍十分板正，腰也挺得直直的，分明是不想叫她瞧见他脆弱的模样。
她便也假装没有看见，只将涌上来的泪意竭力压回去，这才低头柔声道：“他们既在等，陛下，也莫教他们等久了才好。”
他闻言果真便站起身来，只十分不舍地将她重重搂着，叫她听他噗通噗通的心跳，足听了好一会儿，才将她松开，又重新捧了她的脸：
“阿容，若我回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