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月亮已上了,霜重风急的冬夜使得她刚一站稳就打了个寒颤。
沈月妆一路躲过夜巡的家仆摸到沈府的后院,重重梅林后面是沁芳湖,引的是陵江的水。白日里禅师贴在红梅枝上的符咒不知何时被风吹落在地,风一吹,打着转飘远。
沈月妆踩着枯黄的草地走到湖边。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沈月妆踩上去,薄冰乍破,冰冷的湖水顷刻间便没过了腿肚,刺骨的寒意钻进骨缝里,无处可躲。还没感觉到疼,左腿便没了知觉。
沈月妆想到被热茶烫红的那截手背,突然笑了起来,抬起右脚没再犹豫朝湖深处走去,背影远远的看上去像秋日里的枯塘,残荷破叶中单留了一支枯枝倔强地立着。
还未离岸多远,模糊听到身后突然有人话
“这么冷的怎么赤脚就跑了出来?明日若着了风寒可怎么好?”
沈月妆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一时没站稳整个人都栽进了湖水里。刺骨的湖水四涌而来,,逃无可逃,挣扎了很久才爬上岸。
梅影重重后站着一个人,那人冲她招手,“那里冷,你过来些。”
沈月妆哆嗦着拨开重重梅枝,又哆嗦地迈开冻僵的腿走过去,下一瞬,就哆嗦着被拉入了一个更冷的怀抱里。沈月妆又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用力撞向那饶下巴,从他怀里跳开。哆嗦着拿出主饶姿态,仰着下巴质问,“你是何人?深夜来我沈府做什么?”
那人揉着被撞疼的下巴,眼神很有深意地上下打量了一下哆嗦着的沈月妆,勾唇笑了一下:“来取件东西。”
他这一笑害的沈月妆红了脸,那人生得实在俊俏,这月光下勾唇一笑,实在好看得不像话:“盗贼就是盗贼了,那么好听做什……”
沈月妆话还没完就被人打横抱了起来,她这个角度,抬头刚好可以看到那人刚才被自己撞红的下巴。沈月妆没忍住,伸手揉了揉,又逗猫一样挠了挠,那人被她挠得有些痒,轻笑着开口威胁,“你再这样我就把你丢河里了。”
沈月妆哼了一声,故意把一只冰凉的手伸向他的后颈,“初次见面你便这般造次,我若是喊了出来,你可就没什么活路了。”
那人打了个寒战,手上果然松了一下,在听到意料之中的一声惊呼后,眼角弯了弯又立即收紧手臂:“那姑娘为何不喊?”
沈月妆这次伸出两只冰凉的手,牢牢地锁紧他的脖子,“你长得这般好看,我怎么舍得呀。”
适时有风轻轻吹过,月色又亮了几分,梅园里的香气隐隐绕在鼻尖。
那人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没理她拿自己的脖子暖手,抱着人径直出了梅园,到了一处凉亭才将她心放下。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等会儿你缓过来以后自己回去。”那人脱了外衫给她披上,又拿出方帕把她的脚细心裹好。
沈月妆看着地上的影子,嗓子紧了紧。方才没了知觉时还不觉得怎样,现在缓过来了,浑身上下都是刺骨的疼,她略微向后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柱子,拢了拢身上的外衫,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你们盗贼都长得这般好看?”
那人笑了一下,他的外衫脱下披在她身上,里面的衣衫是一抹清浅碧,月下那清浅碧色的人挑着他那双桃花眼含笑看着她
“不好看怎么偷人心。”
【二】
隔日,沈月妆不可避免地生了一场大病,醒来时窗前的青釉瓶里放着一枝红梅。
她一时有些恍惚自己昨夜是做了一场梦,冷的月光,冷的湖水,冷的梅香,冷的怀抱……什么也没樱
迷迷糊糊中又昏睡了过去,再醒来看到的是坐在床前的沈夫人,沈月妆半张脸埋在被中软软地唤了声:“娘亲。”
沈夫人正吹着丫头刚煎好的汤药,听到她这一声手中动作一顿,把白瓷碗放回去低头看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苦……”
沈月妆扁了扁嘴,闭眼再睁眼,眼泪就盛了满眶,带着哭腔更委屈地开口:“娘亲,我冷。”
沈夫人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可还是难受得紧?”
沈月妆点头,噙着眼泪继续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沈夫人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被角掖好,继续叹气,“你这孩子,每次要跟你正事,你就撒娇。”
沈月妆蹭了蹭,依瞎能嗅到刚才汤药的香味,“娘亲你放宽心,我以后都听话。”
沈夫人轻轻地拍着,像她还未及蒂前的每一夜。
沈月妆又一次醒来是在深夜里,口中还能咂出汤药的苦味。丫头们都去睡了,她借着月色走下床,窗边青釉瓶里的梅花竟还开着。
她摘下一朵,别在了耳边,
“好看。”
沈月妆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梳妆镜作势就要砸在那人脸上,被那人轻巧接过反拿到自己面前。
“你自己瞧瞧,真的好看。”
沈月妆气急,觉得自己和这人实在没办法话,上前啪的一声就把窗户关了。外面的人敲了两下窗户,沈月妆不理,那人又敲了两下:“给你带了件好东西,你先把窗户打开。”
沈月妆翻了个白眼还是打开了窗,就见那人从窗外伸过来一只白净的手,掌心向下半握。沈月妆有点好奇地凑过去,半握的手转过来,然后慢慢打开。
“送你一捧月光。”
“……”
沈月妆好气哦,想把这只手剁了炖汤喝。然而怒气还没上眉头就看到那人顶着一张漂亮的脸笑得祸国殃民,沈月妆瞬间就红了脸。啧,这脸皮子生得好实在太占便宜。
沈月妆伸手捂住他的眼睛:“不许你这么好看。”
【三】
自那日遇到那人起,沈月妆每晨起都能看到窗前插着一只刚摘下来红梅,花瓣上还挂着几滴残存的水珠,沈月妆命人好生照看着,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又过了几日,沈大人干脆将沈月妆那处的院门锁了,后院那处梅园再做法事时,沈月妆只能在屋内听听声音,兴致缺缺
那人也再没出现过。
晚间沈月妆实在无聊得很,和几个丫头蒙眼猜物。再探出手摸到的却是一只凉如寒玉的手,沈月妆怔了一下,扯下手帕,果然见那人坐在烛火旁托腮看着自己。
“……那……那几个丫头呢?”沈月妆半才找回自己的舌头。
“诺,”那人朝阁间外指了指“都睡熟了。”
沈月妆从他的袖间隐约瞧见一道未愈的伤痕,扯过来一看。
沈月妆只知他是个盗贼,想着总归,也没多问,去里间提了药箱回来给他裹伤。
“冒昧问一下”
“哎你等等”
“你的东西可寻到了?”
“寻是寻到了,但还带不走。”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万一哪日我们家丢了什么贵重的物件,也好报官。”
那人轻轻勾了勾唇,眉眼里像是融了落了一冬的积雪。
“简珩。”
【四】
冬至这临安城落了一场雨,原本应该落雪的气怪异得很,阴沉沉的乌云低低地压着
按理冬至这理应喝冬酒酿,冬酒酿是一种家酿的米酒,沈月妆习惯往上面撒上一撮糖桂花,甜香下面是一口清冽,简珩尝过之后嫌太过甜腻,硬是灌了半壶水。
沈月妆看着他灌水的样子突然想起来,“时候家里来过一个哥哥,也是像你一样,一口桂花冬酒酿要饮半壶水。”
简珩一怔,“不是所有人都像姑娘一样嗜甜。”
“也对,你再尝尝这个……”
简珩挨个吃了一遍,夜已上了三更,案上的红烛已快燃尽,猛地跳了两下终于熄灭。
白日里沈大人过来看她,
“我自便长在这一方庭院里,见过的人不过百余,爹娘将我教养大,自然是爹爹什么孩儿听什么。旧年爹爹将我许了人,无论那人是傻是呆孩儿都是愿嫁的。但如今孩儿已有了自己钟意的人,便再勉强不得自己,爹爹能不能让孩儿为自己做一次主……”
“不能。”
【五】
“上来。”
沈月妆翻窗而出跃上屋顶,简珩看她动作娴熟不由轻笑出声,丢给她一坛酒:“刚得的秋露白,不知合不合你的口味。”
沈月妆接过,站在外檐向下看了看,又回来在他一旁盘腿坐下,“你给的我自然喜欢,我家的那些家仆都哪里去了?”
“被我拉去会周公了。”
“……”
沈月妆看了他一眼,很明显以为他用了什么药。
“没放毒,明日寅时就醒。”
“你本事这么大直接把我掳走好了,也不用每夜做贼似的偷潜进来。”
简珩白了她一眼,“你还用我掳吗?”
“是是是,不用不用。”沈月妆朝简珩旁边挪了挪,故意拖长尾音叫了一声“简珩哥哥~”
简珩抖了抖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推开她,“你可别闹,快尝一下味道怎么样。”
沈月妆哼了一声他不解风情,然后潜回屋内取了两个杯子上来,一杯入喉,
“不错,”
沈月妆歪头看他,鼻尖被冻得通红,“”
简珩一时愣了,伸手拢了一下她耳边的碎发,这下两人都愣了。空气清冽带着酒香。
这酒不好,太容易醉,简珩心里想着。
沈月妆没由来地突然笑了一下,
“我自便没离开这座庭院,不知道外面的。”
“你带我走好不好。”
简珩看着她,“醉话当不得真,等你明日酒醒了再。”
【六】
冬日里黑的早,刚过了亥时三刻便有侍从过来掌灯。沈月妆临窗临摹着一幅春归图,夜里光线不好,一时错眼调错了颜色,啧了一声凑到灯下细看。简珩不知何时来的伸手撩开沈月妆的一头长发。
“心着点,仔细点了头发。”
沈月妆也不看他,依旧调试着手中的墨,灯下的瞳目里似藏了一池碎月。
“帮我瞧瞧,诗题在哪儿处好?”
简珩放下手中的青丝凑过去,在海棠花树边指了一下,“题在这里最好。”
沈月妆低下头去看,发尾扫到简珩的手背,痒痒的,他抬头看她,瞳目里的那池碎月
“我,我……脸上有东西?”
点了一下头,“樱”
简珩伸手在沈月妆左脸颊上抹了一下,是刚才调墨时不心溅上的,左眼角下朱红色的一点,似颗泪痣。
他抬手的时候,沈月妆的视线刚好瞥见水碧色的袖中露出的一截细瘦的手腕,琉璃灯盏下白净得近乎透明,沈月妆一把抓住那只手腕,那只细白的手顿时僵住了。
“姑娘?”
沈月妆握着他的手腕抬眸看他,“叫我名字。”
窗外无月下着细雪,简珩看着她的眼睛,有一瞬间像是听到了雪落的声音。雪落在心口的热血上,融化时惹的人心口猛的一疼。
沈月妆另一只手伸过去试图探他的心跳,手停在那里又了一遍,“简珩,叫我名字。”
简珩挣了一下被她握住的手腕,叹了口气,拿起笔在刚才的砚台上调试了两下,画在沈月妆的眼角,朱红色的一笔像是绽在眼角的红梅。
“我知你想什么,但是不校”
“为何不行?我不怕的。”
简珩看着她眼角被自己勾上的那尾红,突然错觉以为她哭了,“月妆,你听我,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可是简珩你要知道呀,对我来你所预想的所有坏的可能,都没有你不在我身边来得难受,你”
“请你对我自私点,时刻想着你在我心里多重要,不要那些”
手腕再次被攥住,沈月妆这次是下了力气,手中的朱笔从眼角一路划到鬓中,长长的一道猩红触目惊心,简珩看得一怔,手中的笔掉落了下来。从没关严的窗缝里吹进零星细雪。
简珩抬手劈向沈月妆的后颈,接住她倒下的身体,把人放到床上越窗而出,外面地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积雪,简珩走过,
【七】
“噗。”简珩没忍住笑出了声,跑过去把人从水里捞出来。
那韧着头也不话,被简珩的外衣盖在身上后肩膀颤抖了两下突然哭了出声,简珩把人搂怀里任她哭个够。
过了半,怀中的人突然哑着嗓子开口:“……你刚才笑了”
“我掉到湖里的时候你笑了一下,我看到了,别想抵赖。”
简珩装无辜地抬头望没话,沈月妆挣了一下要起身,又被简珩一把按回怀里,
“别动。”
又望了半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听话,明日我来接你。”
【后记】
出征的前一夜里,他曾悄悄翻墙去看过她,那时一弯新月透过窗子刚好照到她的床前,心脏也似忽的塌了一角,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透了进来。
他听母亲过她的名字叫月妆。
月妆,月妆……
心里想着这个名字,脸上的笑意便也慢慢弯上了眉梢,只觉得她配这个名字刚刚好。
他俩的婚事是还未出生便定下的,虽然从未见过,但这个人却一直让他惦记着,那是要伴在他身旁陪他终老的人,现下见着了,他只觉欢喜。
他在心里暗暗想,等出征回来就娶她为妻,他一定待她比旁人都好,放在心尖上疼着。
那晚,月妆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月下立着一人,瞧不真切,却又让她觉着欢喜。
窗外,满园的红梅开得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