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即便过了这么多年,燕子都合上眼,依旧能回忆起那年梨花庭院,叶其姝在树下抚琴的模样:一袭青衫衬得她肤若凝脂,眉清目秀,黛眉婉转间皆是书卷气息,明月落在她的身上,美好得似画中仙子。那双秋水眸微微含笑:“庭院深深,公子驻足便是。”也就是这一声轻唤,竟引得他如同戏折子里那些爱慕佳人书生一般,从此陷入情网无法抽身,甘愿沦陷。
这,是他一生的咒。
燕子都托着腮看着戏台上的伶人卖弄着婉转的身姿,一颦一笑皆与他戏本内容无异。他皱了皱眉,浅呷了一口杯中清冽的酒水,眼底万丈冰川。身侧时不时有绘着繁琐油彩的戏子靠近,带着俗世里沾染的尘气,他不动声色地避开,脸上是淡漠疏离的微笑。
沿着戏院后台的繁花道直走,不远处便是一片秀色梨花,花瓣翻飞间,隐约可见朱红色的飞檐,其间有琴声阵阵,如同清凉碎玉,扰乱一池春水。他不曾停留,径自向亭走去。
四角方亭里,一素衫女子正低头拨弄案上琴弦。女子的鬓角落了几片梨树上飘下的花瓣,花瓣缱绻地伏在她的耳侧,似乎空气中都溢满了芬芳,纤纤十指轻抚细弦,一起一落皆是妙音。燕子都看着眼前美景,不自觉地轻咳一声。
弹琴美人闻声抬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不经意撞进他的眼底,融化了里面经久不化的冰雪。他俯身作揖:“生寻着琴声而来,却不晓得原是姑娘在此抚琴,是生唐突了。”
女子轻笑,收回琴上的柔荑,轻言:“庭院深深,公子驻足便是。此处也不是我一人之地,有风雅之人一同煮酒烹茶,抚琴赏花,倒也是女子的荣幸。”她从软塌上起身,执起案上酒壶:“女子此处有几杯薄酒,公子饮否?”他点零头,抬脚迈进方亭,脚步是从未有过的轻快。
女子布好琉璃酒盏,为燕子都斟了一杯酒,浅笑道:“女子姓叶,名其姝。既能同公子共饮此酒,便明你我有缘。公子若不介意,唤我其姝便可。”
燕子都点点头,看着叶其姝淡然的眉眼,道:“生燕子都。”
叶其姝细呷了一口杯中清酒,缓缓道:“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她顿了顿,用腰间的绣花手帕沾了沾唇角:“好名字。”
燕子都勾了勾唇角:“不过是一撰戏之人罢了。”
酒水下肚,平添几丝燥热。叶其姝手执纨扇同燕子都话着四方之事。
“燕公子既是撰戏人,正巧女子对戏曲颇为喜爱,不知公子可否为我撰一场戏?”她歪头看他,脸上带着些许稚气。他下意识点点头。叶其姝看着窗外飘零的花瓣,眉眼间皆是戏谑笑意:“公子也不用替我想什么新鲜的故事了,我无非就是这俗世里活生生的例子罢了。”她向燕子都谈起她的情郎,那个温文尔雅,曾与她许下白头之约的男子。
那年,男子为她种下满园梨花,对她承诺:等到梨花盛开之时,便是他十里红妆娶她过门之日。然而,儿女柔情终究抵不过他对功名利禄的渴望,一次偶然的机会让他决定背井离乡出去闯荡一番。梨花开了又谢,年复一年,她在这寂静的庭院里静静地等待着,却始终未曾等到他的消息,哪怕是一纸书信,他虽未曾负她,却再不肯给她一点消息。
“我时常告诉自己,他是迫不得已,可我无非是自欺欺人。”她摇了摇头,带着些看破红尘的老练,“公子见得多了,想必一卷戏文,定难不倒公子。女子这厢有礼了。”叶其姝就要起身,他匆忙拦下:“无非是举手之劳,姑娘怎如此见外。”
叶其姝将杯中见底的酒一饮而尽:“劳烦了。其实细想也没有什么,即便我满心满意爱着他,可终究比不过他的前程,我本不该抱什么希望,与他来讲,我无非是他的绊脚石。请公子写这出戏,不过只是满足我一个飘渺的念想罢了。”
“然无论梦里梦外,圆满都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执念。我既已经如此,只望公子,为我的戏中之人赋一个圆满结局罢。”
燕子都看着她湿润的双颊,沉默良久。
入夜,他在戏院筑里置了张长案,翻起手册泛黄的纸张,提起笔写下这本戏的第一折。
他写惯了姐佳人公子玉郎的俗套故事,几本这样的戏文本应信手拈来。可如今他却仔细斟酌着,细思着文中玉饶情福想她如何驻足、如何缱绻、如何低眉、如何神伤……
他落笔,写她同情郎在庭院相遇,如同今日他遇见她一样。他写她弹琴赏花,文字间少了痴缠的儿女情长,多了几丝平然潇洒,他写情郎为她描摹丹青,同她花前月下。他写下的句句,都是为了她。
清凉微风吹进筑,卷起几页戏文,燕子都就着那昏暗的灯光,写下她的遗憾,写下自己的期盼。他将自己朦胧的情思融进文字里,既希望她无从知晓,却又期待她惊讶的可爱模样。燕子都勾起唇角,眼底一片柔情。
翌日,他揣着那半卷还未写好的戏本子到梨园找她,她依旧是清浅素衣。见到燕子都递来的戏文,她颇为惊讶:“怎的如此快?”
他笑了笑:“答应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好的,还差最后一折,你凑活着看看。”
叶其姝起身,学着戏台上戏子的一招一式唱了起来。燕子都看得惊艳,见惯了浓妆艳抹,见识过家碧玉,可从未有一人同她一样,将一出戏唱得那般轻柔哀怨,婉转清新。
她看着他噙着笑意的模样,羞红了脸颊。
燕子都回到戏院筑,提笔写下这本戏的最后一折,落笔皆是为她。
帘卷西风,吹起他案上纸卷。依稀间他记起她初见时对他的话,随后老旧纸页上便浮现起她轻柔的笑容。燕子都晓得叶其姝洒脱不羁的性子,也晓得她向往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的爱情。既然认定,就不会再更改。他知晓她的一颦一笑,从始至终都不是属于他,这样做不过是飞蛾扑火,但他却却甘愿沉沦。
燕子都笑笑,笔锋转折间写下最后一行:
镜中花徒留伊人白头发
水中月何时可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