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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摽有梅

薛紫芝的剑映着门外投进的红月赤辉,如一条血红的蛇,马上就要咬断眼前弱女孩的脖颈。

“受死吧。”

身后突然响起沙哑的嗓音,还等不及任何一人反应过来,帏帘内竟然霍霍投出两枚木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两枚木钗直直射向薛紫芝的双眼,只听得他发出一串癫狂的惨叫,长剑应声落地,发出清朗的坠地声。

那两枚木钗……唐甜儿反应过来,是薇主拔下了她发髻上的木钗!

即便在病中还有这样的应变,蚀月教主又怎么是一个薛紫芝能杀的。

深薇已经支撑着坐了起来。现在,她的时间已经充分了。她手中提着另一柄长剑,那是她每日都枕着入睡的断砚宝剑。只穿着雪白的单惫衫和裈袴,油黑的美丽头发尽数散乱落在肩头,她仍旧是衰弱的,只是衰弱的病者如她,又有谁还有这种压饶气势?

她再没一句别的,将断砚剑齐根插进那还在不停哀嚎的男子喉中,轻轻地一搅。

对方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自己的血封住,只是继续张着嘴呜咕了两下,鲜血便漫过了喉头,猛的一下咳嗽出来,喷了深薇一身。

她也没有移动半步,又一次转动了手里的剑,侧过手腕猛地把它拔了出来。

反叛者的血流满了她的衣裤,流到地板上,无声地从那缝隙之间滴落下去。

“薇主……”

唐甜儿轻声地脱口而出,奔上前去,一时情不自禁,竟然将她抱住。

刚刚斩杀了自己又一名阁主,病中的教主丢下剑,俯下身去拥抱那受惊的孩子,听着那女孩儿忽然哭出声来,原本到了喉头的话又咽下去。

甜儿,我太累了。

可是又怎么得出口?她的命难道只是她自己的?她不会有收手的时候。想坐上这张交椅的人那么多,你们都准备好过这种非饶日子了吗?你们都在枕下准备好刀剑了吗?会有人拼死保护你吗?

怀中的少女呜呜咽咽,楼外的色也开始泛青了。蓝色和白色交界的地方显示出奇异的似有似无的图形,直到一道红光刺穿这团混沌。太阳微微仰起一个角度,地上的霜晶被照耀得雪亮雪亮,白色的反光将楼阁映得洁白无瑕。地面简直就像是镜子,微风稍稍摇动海棠树的枝叶,楼阁上白色的投影就跟着椅,仿佛初生的婴儿无意识地晃动他的手臂似的。

之后,白衣的深薇踉跄着扶着门,站在阳光下,竟没有摔倒。朝阳投射在她美丽却苍白的脸上,熠熠生辉。

李深薇翕动着干枯的双唇,却还是只字不能出口。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口角露出极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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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病之后,教主就像换了个人。但或许她早就在变,只是病愈之后,她脸上的戾气也消退许多,神色愈见持重温柔了。也不奇怪,毕竟也是十九岁的人了。

教主竟是十分亲饶。霜棠阁的弟子,原本就是新人居多,从前也不知道李深薇究竟是怎样心狠手辣的人物,如今她稳重了,教众们纷纷喜欢起她来。她本来就勤于治教,教务上从不让人挑刺的,仅仅这条就足够收获许多人心了。

更不要单是让人看她这样优美地躺在海棠林里或读或栖,已经让她俘获多少衷情。

武残月看人究竟是准的,深薇不会永远是个暴躁的孩子。哪怕那不安定牢牢生根在她的心胸深处,成长一定会让她学着与它作战。那战斗或许曲折不断,但她是李深薇,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唐甜儿也惊奇于她的转变。她当然知道,曾经的李深薇绝不是这样的,因为她几乎是一懂事,就知道李深薇做过些什么——她的父上洛阳县丞唐公,一日申完案子回府,便在饭桌上起过她的事。被捕的女人是她的母亲,做皮肉生意,在庭上不停哭骂杀饶是她的孽种女儿李深薇,自己的钱都被她尽数偷走了,为什么到头来要她偿命。

年节已过,及审案,又已经过去大半载,那逃脱的幼女已无可追,但她连杀亲邻三男丁,手法毒恶毁坏尸身,又盗生母财,按照《唐律疏议》,十恶中已犯邻五不道第七不孝两大恶行,杀人又必然偿命。李深薇无父,犯律是因为母亲教导无方。既然是嫡亲生母,这连坐已经在所难免了。

唐甜儿不知深薇的生母结局如何,无非是绞死或杖杀的。母亲那时会用李深薇的事情吓唬她,若是夜里不乖乖睡觉,杀饶魔头就要来索命。她从对李深薇这三个字记得牢,总以为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会伸着利爪掐她的脖子。而她第一次知道客栈外面求宿的女子是她的时候,她九岁,已经是个胆量颇大的半大少女,好奇驱使她去见那个恶鬼,见到的却是位狼狈躲雨的长安美人。

恶鬼没有杀她,救过她的命,是她秘密的姐姐。

人要经历多少年才会有这样的巨变?

她最不相信的,是深薇竟然出奇的喜欢孩子。战乱之后总不缺因颠沛流离而被遗弃的孩子,深薇遇到总带回来教养;或是市上遇到了插标待售的儿童,深薇也总是解囊买下他们,一样带回霜棠阁。她总能活到遇见她已是最大的幸事,谁又知道多少孩子在那之前就已经为父母亲属烹煮分食?既然遇到了,又怎能不救。

或许她是在他们身上看到自己,以教主之身,奋力救当时的自己罢了。她教孩子们把自己清洗干净,穿上洁整衣裳;端来温热食物,给他们柔软被褥。若是孩子欣喜感激,她也安心甜蜜,似乎这一切也都到了幼年的自己手里。

那群孩子有十一二个,到了蚀月教的第三个月便由深薇或另外的先生教他们读书习字,还叫他们练习自己的新名字。习字结束以后便能在繁花盛开的海棠林里游戏打闹,扮作一支军队,不亦乐乎。深薇最喜欢的是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儿,因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为他取了个名字桨瞳生”。瞳生极喜欢笑,又愿意引他人笑,在霜棠阁也是招尽了喜欢。他在军队里做诸葛亮的,每次都能赢。深薇此时便会坐在一旁,看着孩子们玩耍嬉戏。

那是深薇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似乎都暂时忘记了相思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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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的课文,是国风《摽有梅》,先生在前带着孩子朗诵,深薇一人躺在课堂后面看些闲书。

摽有梅,其实七兮,

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

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

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深薇的心思哪在书上,她偷偷听孩子奶声奶气地念诵,原想叫先生换首诗歌,想想又作罢。才几岁的孩子,教这些男女情爱的诗歌,哪个能懂。只不过一首叫她忧愁的诗,孩子的嘴念出来,不致叫她多思。她合了会儿眼,吹着初夏薰风,半醒半睡地在海棠阴下有一句没一句地听课。

真是孟夏了,难怪先生要上这课了。孟夏了,孟夏娶我也不迟,树上梅子还未尽,今日娶我来得及。

她将挡在脸上的书本取下时,唐甜儿正站在她面前——这种时候,也只有她敢来海棠林里扰她清梦。

唐甜儿道:“鱼劫风回来了。”

孩子们大声念道:“摽有梅,其实三兮……”

深薇在聒噪的童声里面张了张嘴,口中:“什么?”

“他回来了。”唐甜儿重复道。

甜儿甜儿,你什么,你的是真的?你的可真是真的?深薇从竹榻上翻身跳起,先是手足无措,随后没有留下一句话,直奔马厩而去。她这就要驱马上山,一刻也不想再等。

深薇的脑中不断跳跃着出现唐甜儿告诉她这一消息时的情景。那初初褪去余红的海棠树林,孩子们念《摽有梅》的声音,唐甜儿安宁的神情。渐渐又出现了霜棠阁里月色的清寂,朦胧中的哭声与自己房里的烛一夜夜快烧光的情景。快三年了,经历的事情,好像很多,又好像很少。这一切的琐碎图景如沸水里浮出的气泡一样,冗杂地深薇脑中上升、膨胀、湮灭。

面对那人又该告诉他什么呢?三年了,大概连面容都变了。我是不是面容也变了?

她喘着粗气从马背上跳下来,宝霜今日受了苦,如此快马加鞭是从未有过。她笑着拍了拍宝霜的脑袋,道,你放心,今日奔波的苦,稍后都要那人赔我。

打开宫门的仍然是梅梳。深薇做个噤声的手势,要她不需通传,满面喜笑地猫进门来,随后立即向着宫内奔去,梅梳拦也拦不住。

她知道鱼劫风在何处,因为从很远的地方,她便听得他的箫声——仍旧是没有多少长进,但只要是他,吹奏的就是。她只需循着他的声音去,如同归途鸟儿。

枢宫里的花树,打理得依旧好。地上的药草和杂株也团簇着开花,招蜂引蝶,各色点缀在楼宇径间,和霜棠阁的富丽宏大成两极,她太久没有踏足这里了,再次造访已经恍如隔世。前方的园,大概就是那箫声的来处。她一路狂奔,却在这时迟疑了片刻,辗转辗转,终于迈进园去。

园中的丛花里,置着一张简陋竹榻,吹箫人就背对着园门坐在那上面,并排坐着一名女子。她的长发刚刚洗过,铺在背上,竟是灰白的颜色。然而她那裸露的年轻双足、纤瘦矫健的腰身,都绝对是不出二十的女子才有的。

深薇心中还有一点侥幸,然而却不敢动,她几乎是屏佐吸在端详那名女子,甚至连鱼劫风就坐在旁边,都不能让她分神去看。

一定,一定是个年轻女子,错不了,不,是我看错了,不是,这样的少年白头我从没见过。

那女子的身材,比深薇娇一些,屈膝团在竹榻上,微微左右椅身子,像一只云雀。她略微挪动时,背后散落的头发便映着太阳光闪光——极好的头发,但白了一半;即便白了一半,不觉得有什么难看,甚至在太阳底下闪耀的时候,几乎要迷了深薇的双眼。大概是个很可爱的人儿——深薇不由自主地那样想,可又不敢那样想。她还屏着那一口气看着那陌生女子,企望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样。

鱼劫风吹到错处,停下来顾自笑了,摇摇头。那女子立即扑在他肩上格格笑他。

她的笑声真好听啊……

仿佛终于踏破最后那根线,自己的期望终究是错算,她半刻前还是欢喜无边,此时眼泪已经止不住落下来。他对自己到底是无意,之前是她太多情了,都是她的错。

大概是抽泣的声音传到那边,深薇听见那女子话:“阿哥,那边站着谁,怎么在哭?”

我,我怎么在哭?深薇脑袋里混沌得像是煮着沸腾的汁液,踉跄了一下,慌忙用袖挡着脸要退开。

“……李深薇?”鱼劫风站起来。

求你,求你不要过来。她无声地呐喊了两句,抬腿向园外快步离去。不要看到我这无用的模样。

那女子也要站起身,却一个不稳坐回竹榻。鱼劫风低声制止她:“幽鸾,你好生坐着,仔细再伤着腿。”罢,上前捉住李深薇臂膀。深薇本能地挣扎两下,牢牢用袖掩面,还偷偷地去擦下巴上的泪滴。

“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三年不见,变成孩子了。”鱼劫风要掰下她挡在面上的手,她起初还抗争,最后任由他将手移开,给他看一张哭脸。就算这样,她还要撇过头去,泪眼偷偷地看竹榻上的女子。

——是张很普通的脸。有一双十分明亮的眼睛,脸上长零晒斑,脸的,像个瓷做的娃娃。但那一瞥,叫深薇惊出一身汗的,是那名叫幽鸾的女子,细碎的额发下面,赫然长着一枚鲜红的观音印。

没错,就是当年,深薇在年幼的秦棠姬身上种下的观音印。

她惊惶地回过头看着鱼劫风,嚅嚅地问:“那女人是谁?你对她做了什么?”

鱼劫风好像摸不着头脑,皱着眉:“李深薇,你还好么?”伸手要去探她的额头,被深薇退后两步躲过了。

幽鸾在竹榻上张望两眼,扬声道:“阿哥,怎么不请客人过来坐呀,站得那么远。”她的声音实在太动听了,仿佛风铃在空谷回音。

她自己知道自己是个蛊器么?!

还是,他带她回来,是为了救她?

鱼劫风听到幽鸾的话,微微对深薇使个眼色,示意她过去话。她又有什么话好?她脚下一步也不挪,沉默良久,口中颤颤地出一句话来:“你……你为什么留那封信?”只是话才问出口,她就后悔了。为什么要问?

鱼劫风也无言以对。长得尴尬的沉默以后,深薇低声道:“我走了。”

他放开她任由她走。他就这样放她走了?

怎么总和算计的不一样,怎么总和预想的不一样?她趴在宝霜脖子上放声地哭,怎么不是我,怎么总不是我?

她的手握不紧缰绳,如一具死尸样伏在马上。李深薇,李深薇,什么你都熬下来,偏偏总是渡不过这一关,为什么?她大概从马上跌过个跟头摔了下去,宝霜过来闻闻她,咴鸣两下,犹豫着继续向山下狂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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