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七章
“刚见平都哭得厉害,修仪也在孕中,棠梨应是有乳娘嬷嬷们的,怎么也全无眼色,让公主瞧了去?”分明刚才是有个乳娘打扮的抱着平都悄悄儿退了,怜止瞧得分明,那人虽好端端是个奴婢样子,低眉敛目的,脸上好似还红着半边,想来是崔氏已然发落过了。然而此刻她偏要再提一句,为着便是寻个棠梨的错处,让这位修仪好晓得,她协理六宫,可自己宫中也并非铁桶一块,莫要揪着一个不经意溜进来的阿物,猫儿狗儿的,便吃准了不放。
气氛有一瞬微妙。掌心的茶杯有温热渡来,品茶来的甘涩,暗藏几抹酸意。知恩呼吸稍滞,就作出副惶恐的样子来。到底人依山水,心隔肚皮。是非虚实,面相心声,都摸不真牵
无需多语。她在心头念叨。言多必失。这是她栽的跟头。
周遭忽如囹圄般,桎梏得知恩不自在。低啜茶饮,口舌也如五味尽失似的。如有穿堂风拂开主儿眉间眼角,知恩才随之将嫣唇牵了。话声轻飘飘的落来,知恩听出些弯弯绕绕的意思。如见战场的刀光剑影,可惜知恩糊涂。究竟成主儿是怀念旧居,想留一份念想。还是新雀栖故枝,不如把旧巢毁个干净。
“妾初来,还不急在院中莳花弄草。只是想着,主儿如今孕珠之际,若待春桃招蜂引蝶,恐相惊扰,倒不如早早斫了去,适时再种不迟。”
想起请安的来意,知恩将手中茶盏向几上一搁,回眸噙笑,同上头金贵身子言语。
“您是昭阳宫的主儿,妾随时听主儿吩咐。”
屋里头伺候的觅云手脚麻利,旋即便摆上了茶水来,以欢方一落座,便抬腕揭盏浅啜一口饮茶,滚烫热乎的奶茶入喉,以欢身上到底舒坦不少,腹中的娃娃许是方才受了惊吓,现在还是一跳一跳的动着,怪是不安分的。
以欢桃花眸一瞥,看向觅云凝目问着太医,恰时稚染便领了进来,医女垂目为以欢诊了脉,道是受了惊吓动了胎气,今后要多加养护着,不再动气,慢慢的护着,却也就无碍了。
崔以欢到底是顾忌着腹中娃娃,勉强将几欲喷出的怒气憋了回去,只是心里头恨意不减,以欢再度揭盏饮茶,浓浓的牛奶香堪堪压住了以欢心里头的怒。
只是当她闻得成贵嫔那一声声连环不断的问责时,以欢再是忍不得了,登时手中的茶盏便撂到霖上,倒是一声清脆声响。
以欢看着那纪氏冷笑两声,素来端庄的声儿如今已经略略尖锐起来,她唇边挂着一抹笑,却是着实讽刺的弧度,她道:
“感情今儿成贵嫔大驾光临本嫔的棠梨宫,便是来兴师问罪的了?棠梨宫外头已算得上是把关严实,难不成自个儿的宫里头也要拘着平都不得乱跑?成贵嫔如今尚未为人母,想来不知晓也是情有可原,哪有孩子一日里处处被人死死盯着的道理?这要是在外头也就罢了,平都在外头被你的猫唬着了,那是本嫔无理,是本嫔没看好自个儿的孩子,自是怪不得你。”
“成贵嫔这话着实好笑,你的猫跑到了棠梨宫来,便是口口声声着本嫔棠梨宫的不是,怎么也不想想,你的猫做了什么?”
以欢死死盯着成贵嫔,搭着稚染的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厉声道:
“再者,按着方才贵嫔的话,这猫是你昭阳宫的,怎么跑到了棠梨宫来让本嫔的平都瞧了去?想来是昭阳宫的媵人大意疏忽。”
面前人不作声了,怜止搭来婉若远山,只如笼烟含雾,牛乳是调入了新制好的洋糖,化入舌尖一点极醇厚的甜腻,浑不似权氏那边,先苦后甘,大约也不似她如今心中所想,上下翻搅,语不出口,只做无错。怜止那时也是如此,以为敛着一腔脾性,谨谨慎慎心恭敬,总是让人捉不到把柄,然而对面如若自认怀揣滔权势,一样可以把无理变作有理。
“这才是头一道新茶。贵人现下尝出来了么?”这才是头一次要经历的事儿,比怜止喜怒无常的人多了去了,这一点点佛手茶赠给她的,当真比菩萨的手中莲花还妙悦心慈呢。将她眉眼间神色微一瞧看,随即撂过,又将新事翻篇,状若无意地颔首,“话是好的,理也在理,只是又颠倒了个儿,本嫔方才是为着你的心思,你又原样递回来——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下一句是什么?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这其中一环绕一环的,怜止慢慢给她揭开了,像是在解一个字谜的谜底,里头繁复缠绕,最终拨开一点,显出本相。“还是多子多福的意思,给你原样留着吧。”
与人了半刻的话,听到最后一句,倒是最实诚也最白不过的,虽然从半空里飞来,倒也是权氏这种聪慧姑娘的话。她只含了微笑,将初初见人时的眼波重递与人:“本嫔知道,感你有这样的心意,也赠你与我了半日话的用心。”
茶依旧是给聊,另唤双成将还未启装的一副新钗环赠了她,是银蜂溜紫薇式样的一套东西,看着不显奢靡,却也足够精巧,她的位份,素日带着也不逾矩就是了。
眼瞧着便要开春了,以欢身上的衣裳却是一件没减,反是因着肚子越鼓越大,她却是显得愈发臃肿了。平都这个奶娃娃近日来也是多话,因着去了温贵人那里一趟,回来嘴巴便是刁了不少。
起这温贵人,以欢起初是疑她的。毕竟平都还这样,傻愣愣的直被人唬去也不晓得,若是那日温氏拿了什么有毒的玩意儿喂了平都,她当真是要后悔死,幸好那温氏是个没什么心思的姑娘。
崔以欢想着,便伸出手来揽了平都入怀,埋着脸在平都的脖颈间蹭一蹭,她低声笑着问平都道:
“平都,今日想吃什么呀?”
平都是个实心眼的丫头,她糯糯的声儿回了以欢一声“梅花糕”。以欢的梅花糕也是好的,难怪平都心心念念。
“用面粉、酵粉和水拌成浆状,再注入烤热的梅花模具,同时放入豆沙、玫瑰等各种馅心,再注上面浆,撒上白糖、红绿瓜丝,用灼热的铁板盖在糕模上烤熟。”
真正上品的梅花糕呈金黄色,形如梅花,松软可口。以欢含了笑道:
“好,阿娘给你做。”
医女紧紧张张地过来给人搭了脉,请了半刻,诊得一句胎气动了,得须好生将养。怜止这厢四个月半,纵然坐在辇上颠簸了半晌,却仍是平平静静,并没给自个儿在这等时候找一重新罪受。然而下一刻崔氏便发作了,那茶盏整个儿摔在地上,霎时嗵地一声,四分五裂,怜止神色便也不好看起来。无他,只是记得前两日还曾与这人品过茶,现下骤然见了如此疾言厉色的神状,甚觉不雅,且又生了三分可笑,最终也只是起身来,平平道了一句。
“修仪还是莫要发作了。平都公主就在后头屋子里,惊聊劲儿还没过去,您肚子里还揣着一位,这样发怒,对己对龙胎,都无好处。医女方才已经叮嘱过了,若是您现下便已不记得,可全然赖不到一只猫身上了。”
又听她后话,一口一个怪不得这个,怪不得那个,护着自己的女儿无可指摘,然而扯到怜止不曾做过人母,那便是视此刻现下怀着的孩子于无物了,便是再好的脾性也受不了这个。步步紧逼,指摘自个,我的猫做了什么?那便无人可知了,任人编排的话从来做不得数,便是她讲那猫骤然暴起,扑了平都,又接着扑了崔氏,怜止就要信么?怜止不信。怜止照样可以,是你的公主先行过去,而我昭阳的猫不动分毫,谁知道她平都,见了一只比她几倍不止的东西,便哭得人尽皆知?她的唇舌在棠梨鼓动得起劲,在自个儿听来便是全然不可理喻。因此自个也将眉尖微微一挑,将话原数奉还。
“死死盯着确然是不必的,只是平都公主这样温软好性儿,见了猫都要躲一躲,妾未曾做过人母,只知道要对孩子好,您可是为人母已然有年,竟然对此事也全然不知么?还是趁早把公主抱了起来,养到七八岁有余,再叫殿下出来见见众生的面儿,省得略有风吹草动,动辄便要哭泣,您也受不住呀。况且棠梨应有尽有,便是金尊玉贵地捧着如明珠一般,养到及笄,修仪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双成在后头扶着怜止,她行了一礼,往后站了一步。此刻崔氏的脸在她看来,全然陌生,画皮一般挂在咫尺。因此怜止口中吐的,便也不是锦心绣口,而是淬了讥嘲,眉目里都是和对面全然一致的笑。“媵大意疏忽,是不假,可也只是看顾宠**,这四条腿跑的东西快,又能翻高墙,怎么想也不如安安静静的公主好照顾,实在是无从招架。”
雨打梨花深闭门,怜止如今便困在阅是阁里头,虽双成临出鸾鸣前,防备春日变,又怕淋着自个儿,连带伤了孩子,所以夏布伞是带着的。但外头雨声潺潺,听着像是绵绵不尽的意思,不是一时半刻可以出去的,也暂时放下心来,只静心阅卷。
手里现捧着一本尚书,打头是牧誓,怜止从前是看过这些四书五经的,只是能感者并不多,大多看过几眼便放下。无他,经义虽然有理,哪里比得上诗词?那些句子念来通朗,又有清采,如可感同身受,含英咀华一般。
但目光一掠,其上文武周王,修矛修戈,却让自个儿想到远在山东的皇帝了。春生万物,雨泽直隶,那战场上却是刀枪无眼,死生无定,虽然他定然不可能直驱百军之中作破阵子,到底还是战况不明,平白的惹人望穿秋水,蹙损春山。平日他在,怜止不觉得有什么;然而皇帝一旦去了,就是坐觉长安空。牧誓篇便迟迟留在那一页上,字字仿佛都沁进眼底似的。虽然阁内只有几个女官远远在补录书册,她还是款款开口,无声念来。
“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齐焉。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罴,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
程有容看着那儿傅荆玉畏畏缩缩的模样,她释然一笑。程有容大着肚子不便弯腰,饮者帮我把她搀起来。“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崔主子也首肯了,碗筷都给你添上了。”她白净的柔荑拿起了筷子。她很喜欢崔氏的手艺,到崔氏这里用餐,程有容也乐得开心。
“我本来还在想着今午膳要进些什么。厨房的那些菜色我见了就不舒服。还是辛苦娘娘这一回了,让我和孩子都有了口服。”她今儿带着傅荆玉来本就是唐突,这回也就跟崔以欢聊聊,缓缓姑娘紧张的气氛。她不介意做这样的中间人。
她的脸蛋上摆出来零点愁云,细细的眉毛蹙在一起。姑娘是美玉无瑕,颦笑举足都是世人戏文中都绘不出的模样。神仙从上来,留仙宫也留不住我。她揉着自己的肚子,开口。“今儿也还有事来请教娘娘呢。”
“我这头才熬过三个月,到夜里都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见到一些寻常菜色都是一点都咽不下。这会子他开始活动,闹腾的我也是难受。想来您生养了平都公主,这么多姐妹,我瞧着也就我这里最不安生。”程有容这头一回做母亲,自己受点委屈到不要紧,她唯恐自己的主子出了什么毛病。“本就是找你话话家常,我又不是什么外人,直接来便是了。”
二人牵着手到桌边坐下,新茶又上,她给古溪倒了一杯,递到古溪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