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八章

崔以欢绕过一方小池,寻着假山一旁较为宽敞的路穿了过去,便遇一长廊,以欢弯了一双姣好的眸子,心下清明。

直往前走,清欢回眸,看着一路走来长长的长廊。她轻声笑着,如释重负:

“好歹没有迷了路。”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值此佳节,我也难得换了件绛紫色的亮眼衣裳,再以紫薇花簪、耳饰相配,好生精心打扮了一番,才携忍冬前赴宫宴。此时宫中处处都是张灯结彩,一片吉祥喜气的氛围,我含着笑意一路走来,入殿后先向高位行礼问安,这才翩然落座。

按照惯例,酒菜皆已备齐,还需嫔妃们以艺助兴。我一向不是个喜欢出头的性子,又深知枪打出头鸟的道理,便只安于一隅、自斟自饮的喝了几杯,不想率先上场。我这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只看那宁婕妤的刺绣、小吴氏的昆曲,就皆非我所擅长,躲在下头看看她们的表演,也算是叫我心里有了个底。这些倒还罢了,听闻宫中会弹琵琶者众多,若是有人选了个和我一样的,岂不就失了新意?

如此想来,我便也有些按捺不住了,搁下手中酒杯,怀抱着琵琶上前道:“此时良辰美景,妾棠梨宫大吴氏,也愿以一曲请大家同赏。”

我一手拨弦,听琴声渐起。甫一开场,便有弦乐高亢、气势磅礴之感,与先前的靡靡之音大不相同。五指飞动,琵琶愈响,我奏的这一曲正是《十面埋伏》,尽显两军交战时的声动天地、瓦屋飞坠,金声、鼓声、剑努声、人马辟易声此起彼伏,叫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而后一方大胜,琴声转大气磅礴为庆贺欢喜,我悠悠然勾起一笑,倒觉得很是应景。

庆贺之喜无尽,可琵琶声却戛然而止,仿佛是叫人莫要沉迷曲中虚幻的欢喜,还应珍惜眼下真实的快乐。我闭眸略微一缓,复扬起一笑,“妾献丑了。”

列灯点如白昼,烘透一殿暖意,歌舞看罢,也不知辰光过去多久,外头是否已经月上中天。可能是饮了半杯酒的缘故,周身渐渐有些乏意涌上来,头一回为嫔主,端坐着不肯失了仪态,应答相笑,总是合宜。此刻前有一曲舞罢,又有大吴氏上前清奏琵琶,是怜止很久之前便用月琴拨过的十面埋伏,二种琴终究不同,月琴柔和,她急速拨来,是好一阵铿锵清鸣、滚珠落盘声,众人目光皆往那边瞧了去,便借这个机会悄悄离席。

身后双成随着,一路从鲜花着锦的殿后绕出去,天色已然黑沉,一点疏星挂月边,北风极冷,一阵来却吹得人头脑清醒不少,听着耳边珠玉相碰簌簌作响的声音,伸手微一试探,正了螺髻上今日新选的白玉响铃簪。

打量周遭,终是退了两步,在回廊后悬挂的帷幔之后驻足,既不过分清寒,也可敲消消酒意。宴饮时间还长,各宫花样不同,轮番上阵,足够让人目不暇接了。

“今宵酒醒何处?”不见杨柳,却有晓风残月。这样想着,胸口稍微有些热意泛上来,想来是宴酒的后劲儿足,少不得在这里待一会儿再回席了。

宫妃纪氏被允了同如意馆里的朗画师学画,可是让好些人都羡慕的很。我亦有所耳闻,朗画师画技高超,无论人物风景还是飞禽鸟兽,都能描摹个活灵活现,叫人惊叹不已。

今儿是阖宫大封的好日子,我也搬到了棠梨宫侧位的凝碧阁中居住,趁着丫鬟内监们在里面收拾着,我便得了闲带着忍冬往如意馆那边儿逛逛。步子慢慢悠悠地,不急不缓,待我逛到了如意馆,却不想这会子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只有一旁架子上搁着成堆的画卷,引得我忍不住上前一观。

随手打开一幅画卷,原是景丰宫的谢氏,大约也是出自朗画师的手笔。画中人儿倒是美目流盼,顾盼生姿,可见画师的手上功底,但我怎么瞧,都觉得这谢氏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实在太过矫揉做作了些。因着四下无人,我便也没有在意什么,随口和忍冬调笑道:

“作画虽不分美丑,可若是什么人都能入画,岂不是糟蹋了?”

见人如此说了,我便想嘱咐她找个太医好好瞧瞧、自个儿保重身体云云,可还没等我开口,这乌氏便神色犹豫着又提了一句同小吴氏在此处拌口角的话,我顿时心下了然。

乌氏乃是女真贡女,入宫较晚,大抵是还没有听过我们吴家姐妹面和心不和的传闻。她既然和小吴氏有了隔阂,见了我这大吴氏自然也心有不安,担心我们会联手对付她一个。我自然能理解她的想法,但这回她却是想错了。要知道,有时候这名义上的姐妹,非但毫无情分,反而还更有剑拔弩张的可能呢。

我心中一番千回百转,唇边笑意愈深,一双明眸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和我那个妹妹拌了几句嘴啊。”“乌妹妹你可千万别见怪,她毕竟年轻,还不大明白这宫里的规矩,也因着皇上疼她而从不收敛自己的脾气,莫说是你了,就是对我、对如今的宁贵嫔,她还不照样是那个样子吗?”

故有一叹,我轻轻拍了怕乌氏的掌背,“所以啊,妹妹你大可不必挂怀,只和咱们这些好相与的多加来往也就是了。”

冬日的光虽是不暖,却耀人,浣相随着谢愿走了不到半炷香的时候,已然小声抱怨了。今个儿是大封的日子,这之后定会有人忘了自个儿是谁姓甚,猖狂起来的,她于如意馆附近踱着步,心中本是觉得这个点儿人必是多了去,却没成想空空旷旷的一片,又想着前几日朗画师给自个儿画了肖像,还没见着过。

谢愿一张一张地翻找,合好了一张又一张,却没找见自己的,她颇有些无奈地轻摇头,抬眼边看见不远处正有人低头看着什么,那人身旁还有一组画像,也就去碰碰运气,带到走进了,她才看清楚人的模样,原来是曾在古董房遇见的祺嫔,估摸着是以为没旁人,此时竟大声地讽刺手中画卷,而画中人正是谢愿自己。

谢愿未直接打断,而是蹙起眉听着她把话说完,鼻腔里一声嗤笑才出了声,她把着手,合上吴氏手中的画卷,却不松开,点着头,甚至带了些赞同:

“姐姐这话说的好,你我之间果真是心有灵犀,姐姐若是也想画,不如妹妹帮您请来刘画师,听说他画飞禽走兽最为擅长了。”

来领我路的婢女,我很眼熟,是乌兰妮身边的吴钩。我颔首,示意她引我去,她也很麻利地,带着我绕过曲折的长廊,走过迂回的宫殿,到了景华宫。四九城是富丽堂皇不假,曲径长廊很漂亮,但有时又是个累赘。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弯弯绕绕,走到头晕都找不到出口。)

我搓搓手,面上带着些憨憨的笑意。)“你也应当知道的,我一向就是这个性格,改不了。”脑子回了个弯,又想到了禁酒令一事。其实,刚才路上贺朝便听到有小宫女八卦,说在哪宫见到了酒坛子,只怕要出事。听得她自己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慌慌的。我看她将酒装在食盒里,看起来就像是装着点心,除非专门打开盖,否则谁也不会知道是酒。心里暗赞,她的聪明,同时又显得自己太不谨慎。)

可我开盖一看,却发现不过是小小的两壶,要是喝起来,估摸着也就两三天的功夫就能喝完。我有些不情愿的努努嘴,想再问她带几壶回留仙,可又觉得,太贪心的人,不好。可还好,她下一句话又让我欣喜,将两眼笑着个月牙弯,道。)“我就知道,你想得最周到了!”可手下却传来一股劲,我转头便看见书意提醒我的眼神。我知道,她是在叫我得有个度,毕竟世上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好心,要是被发现私下喝酒可就麻烦大了。这个理,我还是明白的,因此只朝她摇了摇头,告诉她自己有分寸。)

接过她递来的茶盏,一饮而空。一股辛辣味顿时从喉咙口涌上来,我的脸也涨的通红,扶着桌角咳了好一阵才缓过来。书意替我抚着背,我也蹙着眉,捂住咳的有些发疼的胸口。抬眸,朝人竖起拇指,因着气喘,说出的话便是断断续续的。)“兰妮,你这,这酒是很好。可,可就,就是太浓了些。辣,辣的我,受不了。”

我有些痛苦地,把眉拧成股绳,接过书意倒来的茶,灌了下去,才觉得心口没那么难受。不用张嘴,我就知道嘴巴里定是一股酒味,还很浓郁。我点点头,又喝了口茶。)“你放心,我也拎得清的,决不会替你我留下给旁人告状的证据。”

祭祖。记得是这座宫城多少代的先祖,记得是那些不知道是否死得其所的亡魂。他们是先人,可不是程有容的先人。他们要我装的一脸哀恸地跪在那座大殿上,甚至要求我潸然泪下。可我不得不照做,我根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我只有在人群中俯伏,她们哭我也哭,她们低头我也低头。这个时候的程有容比任何人都想逃离。祭拜那些我不认识的人,还要装的比谁都诚心。

可程有容看着这苍茫忙的一片大地。她心里头的畏惧骤然变上来了。摘星楼在她的眼前。那一位从楼上翩然坠落的姑娘是有容的同乡。她跟有容一起从济南一路颠簸到这座城里。就这样,这座城里面最后一点故乡的味道也没有了。程有容多半觉得叹息。世上真的有神佛,为何旁人不信我?

她的邀约简直就是烫手山芋,有容根本不敢应下。“罢了罢了……这不合适。”程有容想逃。可那盏被风吹的不成样子的灯笼已然处在了那里。程有容拧着眉毛。她可不能惊了亡魂。“要不还是算了吧……”

因先前与纪姐姐一道习了昆曲,如今只消提了一嘴宴上一道唱戏,便是一拍即合。

那《千里送京娘》是二人挑了许久的,虽以女儿家的心态来讲,那赵玄郎着实是个不懂风月的榆木脑袋,但若拿去宴上倒不显女儿家的小气,只觉这赵玄郎的形象高大鲜明,也寥作真理故事听去,以娱宾客。

因身孕之由不敢动作过大,因而当时与纪姐姐商量时便拿了赵京娘一角。

戏服是自个儿差女工局赶制的圆领褶子衣,一袭粉蓝罗裳淡雅得体,领上绣花一针一线皆为精心,丝线绽放的花儿在光下流淌出若隐若现的柔和。头戴点翠头面,又令甘棠帮自个好好拾掇了一下长发,这般倒也像模像样。

又见纪姐姐虽为女儿身,但一身掐腰戏装倒也颇有那英勇俊俏的赵玄郎模样,当时在后殿上还半带调笑地伸指点点人胸口大作玩笑:“若是姐姐为男儿身,怜秋可是要爱上了姐姐去。”

虽说自个天资不聪,但好便好在与纪姐姐苦练多时得一熟能生巧,如今在台上也未露了怯。

只瞧那赵玄郎策马而来,儿郎壮志雄心令人迷醉,却又心藏女儿家的恋慕与自私之心,只面带讪笑故捻娇憨态作挽留,掐嗓出来的声儿脆生如珠落玉盘:“哎呀兄长,你看四周景色秀丽,可堪玩赏。”

但得一场毕,听相声阵阵,惊呼连连。

长袖堪堪一伸,媚眼如丝脉脉看玄郎,却捺下心头女儿情事强打作笑容,但朗声洒脱由忠:“赵京娘祝玄郎意气风发初心不改。”

《千里送京娘》,怜止与秋姐儿苦心孤诣,点灯看了的一折北昆剧,起初二人只是在戏阁里笑一阵赵玄郎不解风情、京娘女儿春心尽付东流水,如今细细敲定,又琢磨出玄郎是孤胆独身英雄,一心为国效命,只得辜负了京娘千般好意,颇有些为国舍身,男儿言志的道理,于宴上以娱宾客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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