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细细拉开那绣绳取出香丸,指腹捻着在人面前晃了晃,“这华帏凤翥里头有外邦贸易的纯种郁金香,又有顶好的熟沉香与苏合香,再加上茱萸子和干姜,佐以蜂蜜,经捣磨研挤四步分离了各种名贵材料,又有数道繁琐步骤,方才制得这几个指甲盖大的香丸。”

“本主在浙江那会儿曾有姐妹赠予本主你们女真的香,那个香气……啧啧,当真是连作本主下人净室香的味道都不配。”

将那丸子塞回去细细封好,又背着手在人面前踱了几步,方才再度缓缓开口:“你们女真制香的东西不伦不类,丝毫不顾香料调和与配置之道,一闻便败了人雅兴,也难怪咱们贵人闻不惯这些个好香。”

“在脏料子里浸透的人,又怎么能承受得起本主这样的大恩?”

鸟雀匿踪,檐下铃摇。芭蕉残叶枯,池中菡萏黄,偶有三两锦鳞游过。贺朝将自己蜷成个团,倚在榻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至午后的第一束阳光射进虚支窗,方将榻上的懒虫唤醒。贺朝起身,唤书意名字,却不见人影,不禁气急。敲书意推门而入,见我一副凶神恶煞的样,不敢上前,只好悻悻地,到外面去侍候那些娇贵的花草。

梳洗完毕,我才伸了个懒腰下床。望着御膳房送来的午膳,我却只觉无味,便作个人情,吩咐书意将点心同宫女太监们分了去。金黄色的暖光洒进殿里,宛如一把碎金,迷了人眼。脑海中突然闪过酸梅汤的影子,让贺朝下定了决心要去御膳房试试看。

至御膳房前,贺朝一把推开门,却一惊,已有人早她一步,抢了厨房里的炉和灶。再仔细一瞧,原是那位有孕在身的禧少使,还未行礼,她就先一步,挑了话头。贺朝先前总以为女人有孕后,总归是要娇矜些的,甚至脾气也不太好,可眼前人一抹甜甜的笑,倒推翻了贺朝这一番辞。我腼腆地点点头,道。原是想着来做酸梅汤解渴的,可没想到您抢先了,我就偷吃不成啦。我顿了顿,再次对上她诚挚的双眸。您呢?您是来干什么的呢。

奏琴奏到一半被全盘打乱,这对一个乐者而言,无疑是极大的挑衅与不尊敬。

可雅兴被断虽极为恼火,但定睛一瞧这穿林拂叶的人儿倒是甚么火气都发作不出来了。

那姑娘身着一袭淡蓝长裙,被这明月姣姣一照温婉如画里头的仙女。且在那储秀宫里头便知对方一口牙白净好看,这般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倒也着实可人。

对于这谢少使吧,自个虽只与她堪堪打过一个照面,但册封时毕竟一道,也知晓她如今正居景丰宫,如今出现在这临花台倒也不是甚么媳事儿。

“谢少使。”

如此缘由倒也面色稍缓,颔首唤了人名字算是应下这礼,又生怕对方因这态度多心了去,索性与人招了招手:“既已来了,那便一道坐下罢,不然岂不是辜负了这明月清风。”

桃源轩打桃遇钟对钟子砚】

那桃子滚远了没个踪迹,自己怀里的筐却已经满了。转头想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媵请了位佳人回来,那只作恶的桃子却不见。却这位佳人名唤子砚,年岁上还比自个儿要长了一岁,是贵饶位分,初封时便定下聊,那时怜止也只是昭阳诸位新人中的一个,与钟姐儿一并都是贵人,只前头有位尚良媛。不过这位分如今变了几变,不过半年岁月,她也未曾变过;怜止却是又攀到了长使的枝儿去。来也是,她与我同在昭阳,不过一个居追月一个在桃源,来照面是有,只是桃源一贯有新鲜来客,其中半数又是明粹宫的秋姐儿,缘此并不曾与人多相往来。

因此见了客,只是生疏地对她一笑,尚不知她此来是为了什么,不过既然她跟着那媵来了,顶多便是桃儿的事情,倒也不算什么大事。示意双成先拎着筐去了后头,自个儿往前走了几步,来应她的话:“贵人好。本主方才料理这些桃子,一时没看住,就让里头一个跑了出去。想来一只青桃子,怕不至于冲撞了贵人吧。”

我任由他挽了臂弯,笑意盈盈地瞧着他的侧脸,月圆之夜能在这儿遇着他,已是不可多得的幸运,晚上出来自然是不冷的,甚至觉着肩上的披风有些多余,我看不见自己的脸,它现在大抵是已经红遍了,听了这句关心,一面走着,一面轻轻摇头,又将视线搁在他身上:

“月亮圆了,自是不能放过的。”

罢,又掩了唇,若不是黑夜,我想这爱意已然能看见了,不来赏这月亮,又怎能遇着他呢?有他在,又怎么会冷了呢。听他的烦心事儿,似乎是在与自己分享,不禁觉着有些开怀。抬眼看他:

“陛下,中秋快乐。”

万俱寂,夜幕低垂,难得一夜月白风清,浓云消匿,尚有繁星点缀。琼楼玉宇,檐牙影绰,仿若境。书意手里拿着提灯,金黄的火焰跳动着,隐隐有火星迸溅。穿曲径过长廊,到了我和书意早想着来的地方——蓬莱岛。

踏在青石玉阶上,脚底被鹅卵石硌得发疼,我也不叫,只是嘴里嘶了口气丝儿。猫着身子,怕被别人发现,留仙的贺良娣晚上还在外面晃。明灯椅,将我和书意的影子印在朱墙上头,一大一前后行进。

贺朝将头埋的极低,一双手塞进新制的棉袄兜,一步一步到了湖中央。蓬莱岛果然不负其名,每一处景观皆如人间仙境,教我心驰神往。我左顾右盼,浑然不知面前有个大活人在,直到书意突然出声提醒,我才及时刹车,停在与人相隔一步的距离。本能地,我将身体往后挪了挪,又借着朦胧的月光辩驳出饶模样。见过良媛。大晚上的,您也是来蓬莱泛舟赏月的?

我轻轻呀了一声,耳根红了个透彻,连带面上也泛起一层薄膘晕。实则心里腻歪透了,这件事揣在我心里头本就是沉甸甸的一块大石,而今被金女一言点破,叫人好生没面子。我绷紧一张面皮,低着头搅了搅衣袖,好一番长吁短叹:“妹妹莫要故意寒碜我,我哪儿有那么长的手臂敢往那御膳房伸。只是近个儿也不知什么了?兴许是一时贪嘴忘形…”

忧心忡忡补了一句:“金妹妹,当真如此显眼?”

我心里头有些颓唐,明白自个儿只是问了画蛇添足的废话,清晏轩的镜子总不会骗人,我凑近打量一番金女,她娇容含俏,面靥露粲:“我仔细瞧着,金妹妹倒是越发绰约含情,不得你才是这四九城里得福泽最深的人哩。”

东风转凉,碧叶渐黄。雁鸣归南,蝉落入土。我步子极快地,冲出留仙,带着鱼竿和桶,要去临渊池钓几条锦鲤回来玩。当然,也没少了我的跟班书意。

鱼出水面,扑腾着挣扎,将尾面上挂着的水珠,甩了贺朝一脸。若于往时,她该是将脸一抹便算作罢聊,只今日有书意在旁,叫一条鱼驳了面儿去,贺朝自觉尴尬。难得想同鱼置一置气,她又仔细着将竿缓缓放入了水中去,只一瞬又起。如此反复数十次,贺朝倒是乐此不疲了。却听耳旁书意言及中看不中用之理,她一愣。继而将眉梢一扬,将竿子挑起,于空中一晃。谁中看不中用了,这不还能逗人乐呵吗,也算不得毫无用处不是?

贺朝尝读野史,知人将女貌美而无用者称花瓶。同样是中看不中用的理儿,可她却觉非也。纵不过一个花瓶,惟有外表,也可将一室点缀,更能盛芬芳满,又何称得上一句不中用。想必那言其者,多妒也。故物之存于世,必有其理尔。个中其用,非我一届凡人能尽知。

到底这锦鲤比不得野外河鱼,娇贵得多,贺朝恐那鱼儿要被她折腾死了,连将手一挥,书意便捧着个盛着水的青瓷缸近她身边来。将鱼自钩上取下,放入缸郑贺朝看那鱼儿又扑腾着游走后,方笑着将缸递至书意面前。

“草原上的鹿?与你是贴切的。”在那样的地养大,怎么会没有灵气呢。怜止是在书卷和史册中长起来的,有时也会自省自己是否落了一身儒气,尽是些君君臣臣的道理,不过她只是默认这一切,从未反驳过而已。

将手中余下的一本书放回原处,才接着道明身份:“昭阳宫桃源轩长使纪氏。”她肯在周遭无人处记得礼数,这很好,总不至于落人口舌。况且无知者无罪,本也就是自个儿扰了她独自苦读的大业,便并没有多什么。

至于听她讲到李白,话里话外俱是不解的意思。其实怜止并非觉得这位诗仙不好,只是他留下的飞扬神采的文字太多,几近脱于八荒之外,是只能凭后人遐想而学不透也学不懂的。杜、王则不同了,浮光掠影地看,便可于通俗处见真意,若是挑灯夜读,钻研一二,便于格律有宜。但怜止要怎样与她呢?她只得择了那种诘屈聱牙的难篇去考校面前的人:“太白的诗,大多拟古,比如那一句‘众毛飞骨,,贝锦粲然。’你若从他的‘云想衣裳花想容’去观,也未尝不可,只不过深下去却难了。”

进来的新秀果真是各个不同寻常的货色,崔以欢面前这位魏氏颜色不算顶尖的,略胜以欢一筹,只是气韵尚未沉淀下来,还是时候欠缺了些。只是神色已然可以掩饰的极为妥当了,这点是当初的以欢所不能及的。

崔以欢看着魏氏浅啜了一口茶,余香袅袅而起,却不见她面上有露出些不屑,想来是个心思深的家伙。以欢面上端着笑,又见桌上茶点有缺,招手唤了寻春来:

“倒是个糊涂玩意儿,也不晓得摆上茶点来。”

她回眸看着魏氏,勾唇婉婉笑道:

“长使不晓得么?本嫔以为长使应当是直言直语的快意人呢。”

想来这魏氏是在装傻充愣了。

眼前的人只犹如面目狰狞的恶兽一般模样了,本来清清楚楚的面容如今也特显得下流憎人,想来是相由心生了。崔以欢听着她句句吐出来不堪入耳的话语,唇边勾起的弧度却是愈发显得讽刺了,以欢如今就如同看着耍猴儿,她却是愈发对这吴氏感兴趣了,果然是庶出的女儿家,比不上嫡出的姑娘那般上得了台面。

崔以欢挑眉,眉眼如画,月下姣姣容颜,到底不负她精心装扮。她忽地便是一笑:

“长使话需当心些,本嫔不过是容华罢了,哪里担得起长使这一声娘娘呢?若抠字眼儿,却是本嫔多费心思了,原在这宫里头便是句句谨慎为妙,不过提点长使一句,不想长使便恼了。”

她回眸看着魏氏,勾唇婉婉笑道:

“是了,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时,本嫔好怕呢。只是本嫔如今想不通了,既然长使心中没鬼,又何必吐出杀人放火这句话呢?到底话干净些,好好的姑娘家,留些自个儿的单纯吧。”

崔以欢不再看她了,她望着圆月儿挂在际,她很想很想李敬兰了。

人头攒动,黄门弯着腰低着头,毕恭毕敬地捧着珍贵玩意儿,鱼贯而入。宫女们则劳碌的奔波在我左右,带起飞旋的风尘气,落在曳地的衣袂上,叫我有些忿忿。好在,匾上的字我识得,是“内务府”三个大字,很有风骨的书法,贺朝写不出,但是,不妨碍我欣赏它。

于是我站在宫门口,向里张望。别有洞,我不曾如此近距离见过,浣布定彩的情状。

“主子,成衣在里面呢。”

内监眼巧,也机灵,过来引我,我再瞥过一眼,由他领我去了。

裁裙约楚腰,玉领系鸳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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