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真真假假(1)
中午时分,寒风骤起,翻滚的乌云从北边天空覆盖过来,天地间顿时一片昏暗,紧跟着,天上飘下牛毛般的细密雨丝。
信号班长陈伟国是1968年入伍的老兵,已经是第二年超期服役。他身材匀称,二号军装穿在身上,更显出矫健的身姿,健康红润的脸盘上,浓眉下的眼睛闪闪有神,眼光里充满了热情与聪敏。他从指挥台连下三道梯子,来到右舷外走廊。
伙房门口的桌板上横七竖八地摆放铝制的三角菜盘,地上放着铝制饭桶、汤桶和盛菜用的黄色搪瓷面盆。
吴有粮和赵万和正在收拾餐具。
吴有粮也是1968年入伍的老兵,身材单薄,一双静穆和诚实的眼睛,给人一种善良的愉悦,只是他的两道粗眉常常蹙在一起,遮住了眼睛的愉悦与神采。
陈伟国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嘟囔着:“什么鬼天气!又刮风又下雨,在指挥台都没法看书。”
吴有粮低着头,虎着脸,把餐具弄得哗啦啦乱响,并不搭理陈伟国。
“唉,想不到广东的冬天也这么冷。”陈伟国又嘟囔了一句。
吴有粮乜了陈伟国一眼:“你还是老兵呢。”
“我在广东当了五、六年的兵,今年是最冷的,而且雨特别多,真怪!”陈伟国说。
“南方冬天再冷也不会结冰的。”吴有粮的话音里透着一丝伤感。
“听说你给未婚妻买的好东西被收走了?”陈伟国关心的问。
吴有粮用铁勺使劲地刮着铝桶,两道粗眉又蹙在一起,忿忿地说:“可可想出我的洋相,这个小爬虫!”
何建华讲话时,喜欢用“可是”来加重语气,时间长了,老兵们背地里都称他为“可可”。
“嘘,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陈伟国提醒说,“谁让你平时不吭不哈老实巴交的。你没有听说过吗,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他啊,就是柿子拣软的捏。”
“他妈的,当了六年的兵,第一次受这个窝囊气。”吴有粮满腔怨恨。
“你亲爱的东西放在机电长那里了?”陈伟国有心缓和吴有粮的情绪。
“机电长这个人心好,放在他那里我放心。”吴有粮说。
陈伟国并不接这个茬,把话锋一转:“今天是几号了?你还不请假回家?你的那位一定等得心都焦了。再说,她心不焦,我的心可急坏了。”
吴有粮眉毛舒展开了,轻轻一笑,说:“你急什么!又不是你的事。有本事你自己找一个,俺的事你别管。”
“我就是找一个也不如你们呐,青梅竹马,情深意长。”陈伟国笑了,“从上午点验到现在,你总算有了笑容,真是千金难买一笑。”
吴有粮说:“说不急是假的,可是假期只有十五天,我打算晚点走,年前把事办了,春节时好走动走动,拜望拜望帮助过我的乡亲们。”
“什么走动走动,说白了,还不是给丈母娘拜年。”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起来。
细雨纷纷扬扬,码头水泥地的低凹处积满了雨水,两只黑乎乎的麻雀悄无声息地落在码头边,湿漉漉的身子一蹦一跳的,啄食掉在地上的饭粒。一会儿,又有三只麻雀落在泔水桶前,在雨水中觅食。
泔水桶是用废油漆桶做的,是战勤处勤务连放在码头,收集军舰上水兵吃剩的饭菜,好集中挑去喂猪,同时也是为了保持码头的卫生。
一个衣衫单薄的老太婆沿着码头边缘走到了码头角的泔水桶前,昏暗的目光向四周张望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没有上釉的黑色粗瓷碗,左手端着碗,侧着身子弯下腰,右手伸进泔水桶里,捞起汤汤汁汁的饭菜放进碗里。
涨潮了,船舷正好和码头齐平,老太婆刚接近码头,陈伟国和吴有粮就看到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背转身。
吴有粮把一摞洗净的菜盘捞起来放在案桌上,直起身子,问:“你们湖南冬天下雪吗?”
“哪能不下雪,一片雪有脸盆那么大,能砸死人。”陈伟国比划着,“不止是‘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们老家还有更大的呢。”
“那不是雪,是炸弹。俺河南冬天下雪,天冷,肚子里没有食物,常常饿死人。我们那儿冬天是最难过的。我十四岁那年,大雪一连下了四天四夜,把门都封住了,怎么也打不开。那个冬天俺家死了三口人:我爷爷、奶奶,还有妹妹。”吴有粮的声音特别平缓。
“那个老阿婆够可怜的,听说她儿子原来是造反派的一个头头,在两派武斗中被打死了,媳妇丢下两个孩子回娘家了。”陈伟国语气里满是同情。
“那她家就没人管了?”吴有粮关切地问。
“原来那一派掌权时候,开追悼会追认她儿子为革命烈士,每月还给一点补助。后来对立派上台,谁还管他们?要不媳妇能回娘家?”陈伟国轻轻叹了口气。
“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够难的。”吴有粮语调有些感伤。
担任更位长的37炮班长刘进喜从中走廊的水密门出来,看到陈伟国和吴有粮正在聊天,便走过去,想和他们搭讪几句,打发中午这段难捱的时间。
“老太婆,走开!走开!”一阵严厉的喊声从中甲板传出,随着浸透雨水的跳板“吱纽吱纽”的响声,何建华大步跨上码头。
就像是突然被雷电击中一般,老阿婆的身体僵硬地佝偻着,端着碗的左手微微地颤抖着,粘有米粒的右手悬在泔水桶上沿,汁液从指缝间淅淅沥沥往下滴。
刘进喜的脚步停住了,注意观察码头事态的发展。
“老太婆,走开,走开!”何建华挥着手,“啪、啪”地走近阿婆,锃亮的高腰皮鞋在潮湿的水泥地上踩出一个个水花。
老人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囔着,慢慢地转过身,或许是天气太冷,也许是由于紧张,瓷碗一倾,一小块肉片从碗沿的缺口滑落下来,老人艰难地弯下腰,抖抖索索要去捡肉片。何建华一步跨前,一脚踩住肉片,从老人手里夺过碗,用力向江中抛去。黑瓷碗在江面上跳动一下,不情愿地摇椅晃地向水底堕去,水面上
弥漫开几丝油花,白色的米粒在水流中飘荡消失。
老人目无表情,乌紫的嘴唇紧闭,混浊的目光无助地看着流逝的江水。
陈伟国拍了拍吴有粮的肩膀,从舷边一个跨步登上码头,径直走到老人的跟前。他双手扶着老人,走到一棵苦楝树下,轻声对老人说:“阿婆,您在这儿等等。”
老人用手摸着湿漉漉的石块,慢慢地坐下。
陈伟国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从舷边翻身下到外走廊,从伙房里拿出一个搪瓷碗,拿起一把勺子,把盛菜的面盆提起来,仔细地把粘附在盆子上的菜叶和汤汁刮到碗里,然后拿起还没有洗的菜盘,把剩菜统统倒进碗里,最后从饭桶里舀了一勺大米饭,扣在搪瓷碗里。
吴有粮舀了半勺花生油浇在米饭上。
赵万和递过去一个搪瓷碟子,陈伟国用碟子盖住碗,又上了码头。
何建华在码头上双手叉腰,观察着陈伟国的动作,看见陈伟国端了一个搪瓷碗向老太婆走去,不禁勃然大怒,一对青蛙眼几乎要从眼眶里掉下来,大声呵叱:“信号班长,你要干什么!给我回来!我警告你,你这样做是违反纪律的!”
刘进喜的身影消失在水密门里。
陈伟国立定,一个标准的向后转,面对何建华正要答话,从中甲板传来政委刘永业的声音:“副政委,你来一下。”
何建华瞪了陈伟国一眼,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嗵嗵嗵”从跳板上了中甲板。
蹲在梯口吃饭的值武装更的王金鹏站起身,说:“饭菜都凉了,怎么吃得下!”把小半碗饭往菜碟上一扣,向老人走去。
陈伟国把搪瓷碗递给阿婆,王金鹏把手里的菜碟小心地叠放在搪瓷碗上。
陈伟国说:“阿婆,快点回家吧。”
老人站起来,打着补丁的灰布衣服已经湿透,身子在寒风中微微地抖动,灰白的头发上缀满了细细的雨珠,刻满岁月沧桑的脸上像木雕似,看不见有任何表情,两只粗糙干瘦的手紧紧卡住搪瓷碗和菜碟,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花。
陈伟国猛地转过身,拉着王金鹏回到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