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五章 得遇一人 三生有幸

天真的少年欢喜的离去,留在原地的只有仓皇的孤魂。

重黎拖着快要消散的身躯,踉跄无助地跟在陵光身后,走了很远。

想唤她的念头,在心中彷徨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有开口的勇气。

他到底欠了她多少,又忘了多少不该忘的事,明明是自己求来的一丝缘分,为何没有好好珍惜?

万念交织,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跟着她走出了花海,快到海边时,他望见折丹站在山坡上,似是在等着她。

重黎下意识地躲到了树后,而后才想起自己现在的状况,这二人多半察觉不到,根本无需避开。

犹豫片刻,他朝着二人走去,最终停在了山坡旁一株柳树下,伸长了脖子张望。

陵光瞧见了折丹,步伐一转,朝他走去。

折丹微微一笑,朝她拱手行礼:“上神安泰。”

陵光伸手一托:“你我之间,无需这般客气,你这么说话,反倒教我有些不习惯。”

瞧这二人言语间竟如此熟络,重黎不由暗暗吃惊。

他从未听父君提及过与云渺宫的交情,只知父君和母后都对陵光很是敬重,本以为只是出于崇敬,却不曾想私下还有交往。

“方才我瞧见花海里……您见过犬子了?”折丹道。

她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见过了。你今日请我过来,是来见你儿子的?”

折丹并未否认:“上神觉得这小子如何?”

陵光默然片刻,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少不更事,还有些自大。”

重黎:“……”

“不过……”她话锋一转,“他觉得我温柔,觉得我很好,想做我徒弟,我活了这么久,阿谀奉承听了不少,这般真心诚意的还是头一回。我座下只有一个弟子,平日里就是个闷头闷脑,只知练功的,多一个性子跳脱的,也好。”

闻言,折丹眼底一亮,喜不自禁:“阿黎被宠坏了,再过几年也由不得他继续胡闹下去,我一直想给他寻个能治得住他的师父,上神若是愿意将他收下,实在是他前世修来的福气。”

陵光微微一笑:“言重了,做我的弟子也不一定就是好的,我能做的,只是教他些傍身的本事,劝他多行善事罢了,往后如何,还要看他个人造化。”

“你这个做父君的可要想清楚了,入我门下,有朝一日他若成妖,为祸四方,我定诛之以卫苍生。”

这句话重黎太熟悉了,当年他捧着亲手做的糕点,欢欢喜喜地跑去寻她时,就是听到她对镜鸾说出这样一句话,才觉心灰意冷,后来闯下诸多祸事,惹她不快,也多少有怄气的念头在。

这句话他记了好多年,不服,不甘,每每想起又很委屈。

不知道是自己骨子里低贱还是她就从未将他放在眼里。

今日再听这话,心头仍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在翻涌。

然眼前的女子此时看着手中的花——不谙世事,被娇宠得有些自大的少年亲手折给她的花,似是觉得这话说得并非她的本意,迟疑了片刻,又补了一句。

这话是对着折丹说的,但重黎却觉得,更像是对着他说的。

“但,若是错不在他,便是千夫所指,只要我还活着,就绝不会让旁人动他一下。我是他师父,就一辈子都是他师父。”

彼时令人万念俱灰的话,却原来是他没有听完。

是他逃走得太早,是他不信她。

重黎新如擂鼓,扶着树干,朝着山坡上那道皓雪白影缓缓地跪了下去,捂住了自己的脸。

是他误会她良多,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摊在眼前,才晓得自己错得多离谱。

他怎么会……怎么会觉得余鸢对他更好,怎么会觉得她铁石心肠?

她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可他却让她失望了多少次……

悲恸如潮,湮没了他,脑子里浑浑噩噩,全是那些年自己做下的种种混账事。

镜鸾骂得对,他算什么东西,也配做她的徒弟。

怕不是前世积德行善,代人受难,拯救了苍生才有这般福气。

到头来,却是把她的心践踏得鲜血淋漓。

恍惚之际,却听他的父君如此说道:“江疑神君的遗体日前已经送回符惕山去了,这一战虽险胜,但神界折损亦不少,我瞧着常羲娘娘留下的封印日渐衰弱,苍梧渊那边,父神可有打算?”

听到此处,针刺般的惊愕一下将重黎从莫大的痛苦中拽了回来。

封印,苍梧渊……这是在说无尽吗?

他竖起耳朵,仔细听。

提及江疑神君,陵光的脸色陡然凝重起来:“苍梧渊的封印原是拿命相抵才能奏效,常羲娘娘去后,就连父神都无法修补封印,只能在苍梧渊外布下法阵,能拖一时算一时。江疑这些年一直在符惕山钻研常羲娘娘的术法,试图参透其中奥秘,找到彻底根除那东西的法子,前不久好像有了眉目,只可惜……”

她叹了口气,眸光渐冷。

“事到如今,只能另寻他法,若真到了拦不住的时候,总还有我们四个在,这天,塌不下来。”

她的话总有能耐教人深信不疑,折丹虽不知她为何有这等把握,但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不会多做怀疑。

二人又谈了一会儿,便各自别去。

重黎满心疑惑,瞧见她要走了,急急追了过去,在她腾云而起之前,抓住了她的衣袂。

陵光有所感知,疑惑地回过头,身后却并无一人。

只是一截衣袂凭空悬着,柔软的雾绡上,被压出了几道指印。

并未感到杀气和邪念,虚空中,似有哽咽声。

不知怎么的,她没有甩开这诡异的力道,望着静默的半空,皱了皱眉。

“是谁?……”

“……”

“拉住我有何事?”

“……”

她困惑地凝眸,恢复了他熟悉的冷漠:“不想说就松手。”

她看不见眼前站着谁,重黎却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我……”他艰难地开口,还未说出一句话来,胸前的引魂灯忽地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陵光也留意到腰间的紫剑忽明忽灭,灵泽涌动,顿时蹙起了眉。

重黎不由愕然。

居然是寸情……

他记得传闻中这把剑是用朱雀之骨铸造,至于是哪一处的骨头,就不得而知了。

引魂灯不会平白无故地起反应,它在此时与寸情辉映,难道说……

“放手!”金色的鞭影当头落下,朝着半空中劈去。

重黎急忙松开她的衣袖,许是多年挨打,委实太过熟悉她抽人的招式,躲闪都驾轻就熟。

她看不见他,却能感觉到不染并未打到任何东西。

衣袂垂落,来人似乎已经放弃纠缠于她。

她只记得那叹息般的声音,带着无法言喻的悲切,在耳边回响,却想不起是谁。

四下扫视了一圈,确信并无可疑的气息后,她终于收了不染,驾云离去。

重黎站在海岸边,心头震颤,一个颇为不可思议的念头从脑海中闪过。

他立即取下引魂灯,里头的三魂七魄已然糅合成一团浅金的光,似是感觉到他迫切的归意,粲然的光辉将他拖入虚空,一如来时,终踏上归途。

他紧紧抱着怀中的灯火,便是头脑被冲昏,也不肯松开分毫。

眼前骤暗一片,唯有这盏灯照着他的身躯,似行在冥冥不知终日的亘古永夜里,长明不灭一捧火。

清泉般的暖意流过他的胸腔,肺腑,五脏,浇熄了多年的怨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山花烂漫,恍如初见。

不知疾苦的少年揣着满腔喜爱,向眼前冰洁渊清的神明奉上了香甜的花朵。

从此,满心满眼,命里魂中,得遇一人,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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