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大师姐怎地不话呀?”那位器宇轩昂的锦衣男子候了片刻未得半分回音,俊俏的白净脸面上露出一丝委屈,“难道大师姐不认得我这个师弟了?”
朝内侧卧于榻上之人仍旧纹丝不动,似乎根本未听到有人在旁。这锦衣男子转了眼珠,似忽地想到甚么,摇头自嘲一笑,随即听他低咳数下且清了清嗓子,但又见他开口沉声问道:
“大师姐宽宏大量,饶了师弟罢?”
此言一出,那榻上之人似被唤醒,不多久终传来一声虚弱无力的沙哑嗓音:“......六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也,非也。”听得柔嘉这般相问,那锦衣男子朗声大笑,又改回自己的高亮嗓音答道,“流水阁六弟子侯牧之,早已归西多年。在下轮回堂转轮使,晏淑。”
终于等到今日能够无拘无束地出自己真姓实名,晏淑颇有扬眉吐气之感,他不顾柔嘉是何反应,神采飞扬接着道:“在下单名一个‘淑’字,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虽晏淑假扮侯牧之蛰伏流水阁多年,然而,晏淑之心永结于轮回堂!”
“流水阁乃武林之中名门正派,多年来处心积虑与轮回堂为死敌!若非如此,阿决...堂主他定不会令我易容成侯牧之那副糙汉模样与尔等为伍!”似乎觉着站着话有些累了,晏淑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他抬起右手翘着兰花指捋了几下自己的散肩长发,嘴里嘟囔,“平日里与你们装模作样混在一处,兰花指也不能翘起来......真真是烦人!”
听了晏淑一番辞,柔嘉心神悲愤不已,她颤着嗓子竭力问道:“侯师弟...他......他怎会......他是何时...不在人世?!”
探着脑袋听清了柔嘉的问话,晏淑坐正了上身又懒洋洋后靠椅背,轻蔑一笑,撇嘴答复:“那一年洛州论剑,大师姐夺魁当日。是夜,六师弟宿醉在外次日才归。因怕师父责罚,故而六师弟向大师姐求情,请大师姐在师父那边多些好话。想来……那句‘大师姐宽宏大量,饶了师弟罢?’,大师姐应该还记得。不然,方才大师姐怎会一听就知我扮的是哪个?”到此处,晏淑又觉口舌干渴,于是他给自己倒了杯清水,饮了半杯再接着问道,
“只是,六师弟彻夜未归,他到底是去了何处?大师姐还记得么?”
柔嘉回忆思忖,她背对着晏淑轻声答道:“雒城...杜康大街...无为居......”
“不错!”晏淑不禁抚掌点头,赞道,“大师姐果然聪颖伶俐~~~那件事由我晏淑一手操办,可是滴水不漏,你流水阁上下居然无人瞧出破绽!如此周全之部署,若是未能与人言,那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么??”
“是...是你...杀了六师弟?!”
“错!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不!......不可能!六师弟...六师弟嫉恶如仇...铮铮铁骨!他岂会屈于......邪魔外道之淫威?!”
“这倒是……侯六侠岂会畏惧我等几个刺客?只可惜,他是真性情,又是个多情种。一瞧见自己心上人即将被万箭穿心,他毫不犹豫就选了舍己为红颜……哈哈!那场戏~~可是极为精彩的呀!但你们都没在无为居看到,憾甚!”晏淑眯着双眼忆起那一刻,一时唏嘘一时得意,他又对柔嘉道,“大师姐若是不信,我倒要与你细细来…………”
那一年洛州论剑,侯牧之不是头一回跟随师门到得雒城。之前当他下山游历时,曾在雒城结交了一位好友。
那位好友对酒道独有见解,无论谈及何种,似乎样样都能与侯牧之心中所想一拍即合。
酒逢知己千杯少,侯牧之与那位好友夜夜不醉不归,却在一个浓雾凌晨,醉得头昏眼花扶墙而立的侯牧之被人捅了一刀。
侯牧之醉得连凶手的模样身型都看不清,只是本能反应将那凶手一掌拍飞。醇酒劲足,他甚至不觉得伤口疼痛,只晓得自己的腹部热血潺潺,才走出巷口没几步,他便倒地失了知觉。巡夜更夫将侯牧之送往就近单家医馆,幸而那一刀捅得不深,单家医馆又向无为居求得百年琼浆,终将他救了下来。
单家医馆与无为居三代交好,一来二往之下,侯牧之见到了无为居的掌柜虞娘。
遇到了心悦之人,药碗里的浓厚苦汁一口饮下还是觉着甜过蜜的。
幸而她尚未婚配……侯牧之当时就是这么暗自庆幸,他还觉着被人捅了那一刀也是值了。
那位酒道好友得知侯牧之遇刺,便来单家医馆探望,见得侯牧之红光满面脸泛桃花,不是很像那种肚子上有血窟窿的疼痛伤者,还三句不离无为居。
“牧之兄红鸾星动,还望月老玉成佳偶。”酒道好友那对桃花眼似笑非笑,臊得侯六侠面红耳赤。
糙汉脸皮薄,直到伤愈起身回师门,侯六侠都未能去寻虞娘当面表明心意。他在一览顶上神不守舍混过了半年,终有机会随着师门赶赴洛州论剑。再到雒城,侯牧之即刻相邀那位好友去无为居吃酒。
数月未见,虞娘在侯牧之眼中还是百般的好。好在哪里?侯牧之不出道不明,但他就是觉得她最好。
白日东真派比剑,夜晚无为居论酒,侯牧之只觉快意人亦也不过如此。尤其是师门大师姐夺得魁首那日,流水阁上下人心振奋,侯牧之豪气冲,他搜罗出自己身上所有银钱在无为居宴请好友,要喝最好的酒。
虞娘得知此次洛州论剑夺魁之人乃是流水阁大弟子乐女侠,亦是侯牧之同门师姐,她爽朗一笑,索性将一坛三十年佳酿相赠:“贵派乐女侠比剑夺帅,为我等女子增光不已。这位客官若不嫌弃,便用此酒庆贺。如此一来,店也算得上沾光了。”
这是虞娘第一次和侯牧之面对面讲话,侯牧之心跳如擂鼓,魂都快飞了。
一口气饮下半坛酒,侯牧之的心也醉了。
直到无为居到了打烊时分,侯牧之才恋恋不舍被好友搀扶着离店而去。
那位好友扶送侯牧之走在回客栈的夜路上,于晦暗不明的月色下笑道:“都‘酒壮怂权’,某还等着牧之兄今夜与佳人出真心话,可谁想到......”
“不是我不敢!”侯牧之喝得脸红脖子粗,话大着舌头,“若非师门规矩,师...师父亲临,我侯牧之定不会急着赶回去!待我与她了....我....我晚归也不怕!大....大师姐那里求情告饶.....大师姐宽厚心善...大师姐定会帮我求情......”
“好!甚好!极好!!”好友眼睛一亮,冲着侯牧之竖起大拇指,点头赞道,“这般作为!才配是男子汉大丈夫z不可失!时不再来!不若我带你回去无为居,你亲口向虞娘表述心迹!如何??”
侯牧之一把推开身旁好友,他满身酒气,转首朝着无为居大步而去,颇有慷慨赴义之状。满腔热血直奔那家酒肆但见大门紧闭,侯牧之不禁顿步踌躇,但听身后好友为他出主意:“成大事者不拘节,区区一道砖墙岂能拦得最六侠?依弟看来,牧之兄何不登高望远,月下寻得佳人芳影?”
脑门发烫,侯牧之当机立断跃上墙垛,一眼望见后院水井边上有个女子,正是虞娘散着乌发弯腰提水,她的脚边置着一口木盆盛满衣物。见此情形,侯牧之一时手足无措,仅知猫着身子藏匿在阴影之中不敢大声出气。
“夜深人静,月色幽美。”那位好友随后而至,风姿飒爽立于墙头,摇首笑问,“玉人在前,牧之兄怎地踟蹰不往?”
“这...我......”侯牧之挠了几下后脑勺,支吾反问,“......孤男寡女...深夜相会......是否唐突冒犯?有失礼数?”
好友目光又亮了几分,点头赞道:“不错不错~~看来...牧之兄清醒了,果真海量!”
被夸得有些难为情,侯牧之讪笑着回头看向好友正要开口辩解,却见好友脸色异常。他虽然面带笑容,但其眼中不带一丝温暖,眉间微挑,眸光寒凉,往日温润谦逊之人仿佛换了另一个灵魂。侯牧之毕竟在江湖上打滚多年,见此情形,他心中猛地警觉,皱起浓眉全身戒备,却听那位‘好友’低声狞笑:
“你看我作甚?不如再转头去看看都有谁在瞧着你的心上人?”
闻其此言,侯牧之心中大惊!竭力维持面不改色,他眼角余光瞥向四周,果见十数个黑影自不同方位的暗处如鬼魅般幽幽冒出!皎洁月色下,数十枚冷箭寒光瘆人,冰冷箭簇无一不指向正在水井边哼着调洗衣裳的虞娘!
心中焦急万分,侯牧之咬牙问道:“怪侯某眼拙,不知哪里得罪了高人?冤有头债有主!江湖恩怨与平民百姓无干,滥杀无辜乃武林大忌!请高人三思!”
“武林大忌?呵呵呵呵……”轻蔑一笑,‘好友’居高临下睨着侯牧之,神色不屑,“那是你们正派侠士的忌讳,却想拿来约束我?哼!笑话!!”
脑中设计了几个救人法子,但侯牧之就怕虞娘有个闪失而不敢轻举妄动。情急之下不禁已然满头冒汗,他只得低声问道:“那要如何才肯放过虞娘?还请高人明言!”
“好!快人快语!”满意点头,‘好友’自袖间抽出一把锋利短刀,随手抛给侯牧之,轻松笑道,“我有件大事要办,须借用侯六侠的身份才可方便行事,不得不委屈你了。六侠高风亮节,有情有义,弟不忍痛下杀手,只能请六侠自裁,以成仁矣。”
掌间短刀寒气逼人,冷光折射在侯牧之的脸上一片惨白,他心中不是没有恐惧,但更多的是留恋与不甘!又听那恶人斯文言道:
“今夜必定会死饶,若要怨恨,只能怪你的师门......”
“我流水阁惩奸除恶!无愧于地!尔等魑魅魍魉懂个屁!!!”狠狠瞪了眼恶人,侯牧之蔑笑,“无名宵之徒也配提及我师门?我侯牧之有眼无珠结交恶人,今日得此恶果,自然是怪我识人不明!尔等不得滥杀无辜!更不可藉由此事辱我流水阁!”言罢,不顾那恶人片刻愣怔,侯牧之望向后院中不远处的虞娘,他眼眶微红,随即,手起刀落!
那个夜里,老板娘正哼着调在后院水井边上洗衣裳,其中一条汗巾子正是侯牧之遗落在酒肆的。
那曲调,侯牧之听着有些耳熟,似乎,是他经常哼唱的儿时童谣。
老板娘是一个不通武功的平民百姓,自然察觉不到周遭的凶险,亦不知晓她心中正惦念的那个人已然在自己身后失血如山崩,正安静地等待着死亡。
她将那条汗巾子搓洗得干干净净,铺得方正平整,温婉一笑,好似看到了明日那人就会上门来寻。
等她再次见到侯牧之的时候,两年已过,又是一届洛州论剑。
“侯牧之”蓄了满脸胡子,若不仔细瞧着,粗看一眼还真有些认不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带了一位俊秀青年。那青年偶然一笑,便是满堂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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