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白骨哀歌(四)
清乐府宽大的马路两侧,种着许多银杏树,此时已是秋日,风丝微寒,每每刮过树枝,便会落下片片叶雨,颇感萧瑟。
正巧昨日雨水不停,打落下许多银杏叶,铺面地面,朵朵若菊,满堆若金。锦靴踩在上面,绵软阴湿,略有虚浮之感。
安陵一袭青衣华贵,眉眼柔和,姿态悠然,风华自生。身后跟着宿醉未醒的方哲,本一个华贵公子,现在活脱脱像个小厮。
“一叶落而知秋,可夏日,却仿佛还是昨日。”方哲看着满地黄叶,微微感慨说道。
黄叶若金,踩在脚下,不正是视金银为粪土的意思吗?然而世间真正的清高之士,当是寥寥无几。
纵观整个清乐府,也多为沽名钓誉之徒。他们所有的,锦瑟,玉笛,排箫,七弦琴,每一样,何曾下过数百金,方哲略有些嘲讽的想着。
“昨日已是昨日黄花,明日不过是水月镜花,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你的选择。”安陵突然说了一句,其中似是隐含着些许意味,却又令人猜之不透。
“无论对错,方哲无悔!”少年清秀的眉眼坚定,一往无前。
少年轻狂,总是执拗,只有在经历世事之后,他们才会成长,明白对错。
可何不是,少年的情感最为真挚,爱情往往盲目。成人的爱情总是讲究利弊,中间掺杂着诸多虚假,令人唏嘘。
“安陵先生,我们到了。”方哲停留在一栋高大的门庭前,白墙绿瓦,朱门宽扁,金漆大字,富丽堂皇,煌煌灼眼。
“走吧。”方哲定了定心,从牌匾上移开目光。
父亲,只要将白骨姑娘救出,让她重新转世投胎,我一定会好好肩负起方府的责任,光耀方府门楣。
“少爷您回来了,您一夜未归,老爷发了好大的火,正找着你呢!”守门的小厮眼睛伶俐,看见方哲赶紧跑了过来说道。
“好的,我知晓了。”方哲挥开小厮,心中略有些不安。
“安陵先生,请。”方哲道。
“恩。”
二人走进园内,不顾园内的景致,匆匆穿过长长的水榭连廊。谁知,刚要进入后院,竟然在门庭处遇到刚从后院里走出来方恒。
方恒依旧身材消瘦,面容上始终朦胧着一层阴暗的薄纱,令人感觉些许刻薄又不自觉紧张,那轻飘飘的一眼扫来,让人如临深渊。
方哲有些微矗,低声唤道:“父亲。”
方恒似是想说些什么,薄唇微抿,突然抬眸上下打量了安陵一番。
青衣飘逸,低调高雅,面容俊秀,气度风华。眉宇安然,显然是虚怀若谷,处之泰然,不畏方府富贵。
“哲儿,这位公子是何人?”方恒问道。
“在下安陵容,见过方公。”安陵微微拱手作礼,温文尔雅。
方恒微微颔首,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却又不知在哪里听过一般。
“父亲,安陵先生是我昨日新结交的好友,人品豁达,通史书,精六艺。昨日一番闲谈,孩儿觉得相见恨晚,遂不知不觉竟打搅了先生,在先生房舍中秉烛夜谈,忘了时辰,还请父亲莫要怪罪。”方哲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希望父亲莫在此时多做纠缠,他现在可是心急如焚,归心似箭。
方哲皱起的眉头有些松动,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尤其是面对安陵的时候。
“既然安陵公子如此大才,不若去扫荷居畅谈一番。”方恒突然邀请安陵,让方哲搓手不及。
“父亲,我和安陵先生还有事情,不如您......”方哲满脸焦急说道,为何事情若此多的波折。
“有何事情,不如说与我听听。”方恒目光幽深,轻飘飘的一眼,竟令方哲说不出话来。
“哲儿,这里是后院庭花门,你带男子进入,我还没追究与你。你将及弱冠之年,这后院也应少去,除了给你母亲请安,也应该避避。”方恒突然冷下面容,肃声斥责。
“是,父亲。”方哲一脸不甘,却不敢顶撞,只得哑口不言。
“不知安陵公子意下如何。”方恒面色稍松,冷然之色减淡,温和有致。
方哲期盼的看着安陵,希望他能有应对之法。
安陵扬眉轻笑,自是不会拒绝。“方公盛情,安陵却之不恭。”
“请。”方恒轻挥衣袖,云纹蹁跹,活灵活现,风骨卓绝。
安陵站在其身侧,自当风华不减。暗纹绣竹,亭亭而立,走动间若行云流水,风度翩翩。
两人相携而去。徒留在身后的方恒急的直跺脚。不过此时也没有其他良策,只能亦步亦趋跟上两人。
扫荷居是一座清雅的居所。是方恒继承家族之位后,特令工匠翻新修整,规建出的独立院所。偌大的院中只有一池碧塘,池中在中着青莲,盛夏时茂密繁盛的荷叶覆盖在池水上方,荷花盈盈而立,别有一番风情。
而此时已是秋季,红花凋谢,嫩绿退去,荷叶萎靡,萧瑟凄凉的搭耸着,秋风起时,刮动风丝,也颇有一番风味。
“留得残荷听雨声,方公果然颇有雅致,不愧是音律世家。”安陵看着那一池碧叶,星眸深深,唇角勾起,赞叹说道。
碧水很清,荷叶很浓,昨日雨水密集,池塘下方泥泞之气皆被翻涌而出,腐烂的莲藕气味中似夹杂这一丝尸体腐烂的腥味。因此,安陵赞叹的自不止是荷花那么简单。
“公子也喜欢荷花?荷花这种植物,素不娇贵,只要有烂泥可以扎根,便能从腐烂泥气中破土而出。谁知其花,却偏生的如此之清白,香味清远,也属苦尽甘来,难能可贵。”
三人徐步走进房舍,一目望去,密密麻麻的书籍摆满了墙壁,一张宽大的木桌,文房四宝皆列其上。
四周还摆放着众多琴瑟,玉箫,箜篌,竹笛,等物件。
“这里是我制笛的地方,四周清静,无人吵闹,也安的下心来。”方恒目光流连而过,唇角隐笑,显然是对屋内的摆设收藏很是满意。
“此处的确幽静。”安陵微笑,赞誉。
方哲好奇的四处打量着屋内摆设,这扫荷居他还从未进来过,真是处处新奇。
“听公子口音不似是清乐府人,不知公子祖籍何处?”方恒请安陵坐下,亲自为安陵倒了一杯茶水,随口问道。
“在下西凉人士,距这清乐府有千里之遥。”
木桌上摆着一副棋局,黑白二子散乱密布,迷雾重重。
奇怪的是,这黑白子两罐,皆放在同一个方向。
“西凉,可是葬者西凉王的那座城。”方恒突然坐直身体,目光悠悠,快速问道。
“不错,一座亡城尔。”安陵长叹。
“一代枭雄。”方恒目光悲凉,心思重重。
见到安陵的目光,方恒略有兴致的问道:“公子观这残局,可愿为其决出胜负。”
虽说是问句,方恒却将白子罐交给了安陵桌前。
“方公盛情,安陵却之不恭。”安陵早就觉得这局棋,棋路诡异,剑走偏锋,看似一盘散沙,但子与子之间却藕断丝连,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陵十指修长,有如美玉,指尖夹杂的白玉棋子,竟不能与其相比。
啪,玉石相击,清脆悦耳,一枚棋子落定。
方恒手捏一枚黑子,指节若竹,修长有力,其势凌厉,毫不示弱,一字落下,风云变幻。
方哲可谓是心急如焚,这两人竟然还在这里闲敲棋子落灯花,可他人微言轻,只好拿了凳子坐在一旁,默默的看着。
“人们常说,棋之道,亦为人之道,公子棋路飘渺,如烟似雾,观之如雾里看花,难以琢磨。”方恒下了数子,额角汗珠密密,竟猜不透安陵的棋路。
这男子应刚及弱冠,可棋老辣,眼神犀利,每每都下在要害之处。
“棋如人生,方盘间黑白纵横,每一枚棋子都有自己的用处,或行王者事,或行兵者道,或行师者谋,或行军者诈。每一枚棋子的用处,都在于用棋人的考量之间。
不过,安陵觉得,以棋观人,以人鉴棋,太过于狭隘。
毕竟,在这方寸之间,我们只争输赢,只争朝夕。而人生在世,输赢不只是利益纠纷,更多的还是情感间的衡量,一心不忍,便输一筹。得与失间,谁说得清,或许这一盘输了,赢的却是未来。
方公,黑子无路可走了!”安陵一子落下,收回手掌,微微笑道。
这时放恒才蓦然醒来,他竟在这一盘小小棋局间,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每一步的谨慎小心,每一步的如履薄冰,每一步的争强好胜,再回首,竟已是孤家寡人。
方恒丢下黑子,突然聊无兴致。
“哲儿,带安陵公子回去吧。”方恒闭上双目,沉思着。
“是,父亲。”方哲略有些忧心,不明白安陵的所说的一段话,对父亲有何触动,让他显得如此落寞。
“走吧。”安陵起身,衣袂翩翩,行如风云,转瞬便已走出门舍。
方哲赶紧跟上,出门时,却突然回首,发现平日觉得高大的身影,此刻靠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竟显的那般瘦弱无力。
“安陵先生,我父亲。”
“没事,人老了,便会想起曾经的往事,想起曾经走的每一步,如今再来评测,当初的选择对与错。”
是非对错,只在一念之间。就算如今,追回莫深,抑或不该初衷。当时光再次重来,我们能做的还是当初的选择。因为命运,曾来都没有给过我们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