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抉择(上)
当晚,我写下了这样一封绝交信。
李旭斌同志:
我知道你是不会再回我的信了,放心吧!我不会去纠缠你了,更不会去连累你的。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但愿你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是痴心女子等着个薄情郎,我总算认识你了。罢罢罢!休休休!我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干杯吧!决心已经下定,是再也不会改变的。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在城市中找一个花枝招展的娇小姐,时刻伴随着你,你们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更可以去憧憬那纸醉金迷之境!
祝您升官发财!
一个不会入地的人——张晶星
一个玩弄自己心灵的人,实际上内心在发出断肠裂肝的疼痛,几乎传遍全身每一根痛觉神经。在门诊室我希望病人一个接着一个,不间断地来就诊,我的思绪完全集中在对病人的诊断和处理上,无暇思考其它,也就感觉不到痛苦。更希望这种忙碌能日以继夜,又夜以继日。快下班时,我总是叫同班医生先走,自己坚守在门诊,帮助值班医生处理一些病人,再把卫生打扫好。今天正准备关窗时,那个林志远拖着疲惫的双腿又来就诊了,他呈热病容,主诉:发热、咳嗽、胸疼三天。测体温39.7度,经检查:初步印象是右下大叶性肺炎。必须住院治疗,我将他护送到病房,交给值班医生后才下班。
在我吃完晚餐,洗了澡,又洗好衣服后,烦扰忧苦、钢刀刺穿心胸的剧痛,又向我袭来。走出医院大门,看看远方,街头已空寂无人。倚门仰望,残月已偏西,繁星闪耀却被乌云遮挡,时隐时现。我想不通的是一个人为什么要自己捉弄自己、自己折磨自己。有谁会理解我用心良苦?抬头问月亮,月儿暗发愁,低头问小草,草木在摇头。在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体谅我的人了,李旭斌看到这封信后,如果真的要对自己产生很大的误解,引发强烈的激怒之情。而我的委屈、我的相思之苦再也无人倾诉了。这个文明古国历来视忠贞的爱情为美德。可是,时代却赋予我特殊使命:要求我牺牲自己的爱情,勋祖国的大业。看来,牺牲确实比忠诚更艰难,而自己又不得不选择艰难困苦之路。
月色朦胧,远处有人匆匆走近,脚步声有力而且急促。我问:“是谁?”“看病的。”“直接去病房办公室吧。”我知道现在当班的是护士小张,工作时间不长,经验不足,就跟到病房去帮忙,来人背着个孩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孙子气急得很!”我把孝抱到诊察床上,一边检查,一边简要地询问病史。患儿脸色苍白,鼻翼搧动,唇带紫绀,三凹症状明显,初步印象为哮喘性气管、支气管炎并伴有严重缺氧,病情危重,必须立即进行抢救。先把氧气输入,再静脉缓慢推注氨茶碱,平喘后接着输液,大剂量抗菌素控制感染。可是,小张太紧张,静脉注射就是打不进,她低低说:“张医生9是你来吧!”时间就是生命。我镇定自若,一针见血。不一会,真是药到病除,患儿安静入睡了,小张感激地说:“谢谢你,张医生!今天不是你在,我真不知所措,你快去休息吧!”“我们齐心协力抢救了一个病人,是不是心情很舒畅?”她点点头。我仍然守在床前密切观察病情变化,直至拂晓。张长发老人对我说:“对不起!我老思想,今晚我领教你的真本事了。谢谢你救了我的孙子,真是不好意思!”“大伯你千万别说对不起,是党和国家培养我们当了医生,治病救人是医生的责任。开始不愿给我看病的不止你一个,现在常有人点名要我看病,这也很正常。”我从一个个转危为安的病员身上,能得到取之不尽的宽慰和快活。它是治疗我内心创伤的良药,我喜爱日日夜夜、忙忙碌碌,如此生活才充实,才有价值。
十多天后收到了李旭斌的来信,我寻思道:他会怎样回复呢?如果也用类似的讽剌来挖苦我几句,岂不太委屈了?我实在受不了,估计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亲爱的星:
阅信后反复捉摸你的用意,看到你的思潮如同大海的波涛,滚滚而来,汹涌澎湃。你不会怀疑我另有所爱吧?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个人就根本不值得你爱。人们常说:“少女的心,就像秋天的云,变化多端。”我坚信,你不是这样的人。我说过,即使我们成不了夫妻,也不要决裂,我会把你当亲妹妹看待,和你通信是我的享受。我知道你是在故弄玄虚、制造矛盾。可是,不管你怎么说,还是怎么做,也不管我俩的结局如何,爱你之心不会变,这点你应该心知肚明。每个人在社会上都会遇到一些不尽如人意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对社会产生任何不满情绪,要相信党。雷锋日记写得真好: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这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所以,我没有理由不服从党的安排,希望你能谅解我……
我恸哭不止,再也看不下去了,字里行间没有一句怨言,没有一点责备之意,一眼就看穿我玩的鬼把戏。如此心有灵犀,像这样的知音不能成眷属,真是天理不容。我不要做他的妹妹,我还是要做他的妻子,我马上给他写信,敞开我的心扉,作最后的努力。
亲爱的旭斌:
看了你的回信,我感激涕零,在这世上没有谁比你更加懂得我。既然你爱我之心未变,那么我做你妻子的愿望也不改。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古时有个姑娘和相好的青年私定终身了,父母坚决反对,为此而见官。官老爷说:“婚姻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能违抗?世上还有谁比父母更亲呢?”姑娘回答:“俗话说穿衣见父母,脱衣见丈夫,显然是丈夫最亲切。”你是我认定要脱衣相见的丈夫,怎能和兄妹之情相提并论?再说,我俩的接触就是从男女之情相互有好感开始的,我找的是终身相寄托的丈夫,而不是兄长。如果我做你的妹妹,保持通讯联系,那么,我们之间必然出现有话不能说、无言诉衷情、藕断丝连的尴尬局面,我不能接受这种状况。旭斌!你是我心中的金字塔,我无法告别。我会做一个聪明才智、温柔贤惠的好妻子,我再次强调“妻贤夫祸少”这五个字,我会做你的贤内助,帮助你成就事业。你说我是个外柔内刚的姑娘,我骨子里确实有一股宁断不弯的倔劲,较起真来,什么困难也不怕,你能和我风雨同舟,搏击惊涛骇浪吗?我等待你的回复。
祝你健康快乐!
你的星于九月十日深夜
今天我和小张值夜班,自接班开始,门诊病人前来就诊、住院病人不断出现新情况,看病、打针,忙到十点钟才消停下来。小张回宿舍睡觉去了,深夜一点再来接我的班,我坐在办公室看病历。“你们当医生的不分白天黑夜,真辛苦!”抬头一看,原来是那个肺炎病人林志远,我问:“怎么还不休息?有事吗?”他吞吞吐吐地说:“睡不着,咳嗽还没有好,想请你给我听听。”我耐心的解释说:“像你患的这种大叶性肺炎,不同于伤风、感冒,吃点药,很快就好了。这病是要有一个过程的,你现在体温降下来了,铁锈色的痰已经没有了,说明炎症得到了有效的控制,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咳嗽时,胸痛是不是也减轻许多?”他回答说:“是的。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我说:“我刚刚看过你的病历。”他说:“哟!说明你对我很关心,我真是受宠若惊!”我认真地说:“关心你?我是一视同仁。今天我值班,必须对每一个住院病人的情况有所了解,仅此而已。坐下!我给他听听肺部。”我听出他右下呼吸音较低,偶闻湿啰音,叩诊已由入院时的实音变浊音。便说:“好多了,继续治疗,给你喝点止咳药水,睡觉去吧!”接着,便给他服完药,他慢吞吞地离开了办公室。自从有了李旭斌,我和任何一个青年男子的接触都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所以,我对林志远是热情服务,使他无可挑剔,也无法纠缠,赶快把他支走。
我日夜盼望李旭斌的来信,中秋的圆月被浮云遮挡,时隐时现。我的心焦虑不安。他为什么不回信?莫非是他又出差去了?不对。出差前他应该给我回封信,即使是三言两语,告诉我出差,我也就放心了。再说,他又可以来份电报,约我去和他会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将不顾一切、不计后果,把我的爱全部奉献给他,也享受他给我的幸福。我们可以采取避孕措施,即使是怀了他的孩子,这也是我们爱的结晶。我懂得珍惜,一定要把他抚养长大,等待着我们能够团圆的那一天。如果要追究、要受处分的话,我会隐瞒真相:此事与他无关。然而,又觉得自己这样想法,未免太天真了。简直幼稚可笑到了极点,好像世界就我一个人说了算似的。我想:他总不会是被关禁闭了吧?不会。绝对不会,他不可能做出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也许,是他无法回答我信中的提问,他既不能违抗组织的决定,又不忍心拒绝我,就这么拖着,是不是在等待我自己的醒悟?还是想感动上帝?我不得而知。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俩已经走到了悬崖峭壁。我决不能伤害他。那么,只有悬崖勒马,才能给他出路?我在日记本上写下这样的话:生活的海洋茫茫无涯,年轻的姑娘无限惆怅,看不清路标又无导航,人生这帆船驶向何方?
见我宿舍还亮着灯,值班的王医生来求援:“张医生!请你加个班,出趟诊好吗?”“好!”我到办公室背上出诊箱就走,被来人领到了一个非常偏僻的小山坳。患者是个中年男性,持续高热已有四天,咳嗽、胸痛,又是一例大叶性肺炎。必须立即肌肉注射青霉素。为了密切观察病情变化,以便及时采取有效措施,我通宵达旦守在病床前,用冷敷来物理降温。直至天亮,患者高烧才渐渐下降,我又给他打了针,留下药后,准备回医院。患者的妻子和老母亲百般感谢,拖住我,一定要吃下碗里的鸡蛋才放我走。这就是中国农民,和我奶奶一样,勤俭、朴实,为他们服务再苦再累我心甘情愿。
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万道光芒穿云破雾射向大地。眼前已是一派秋色,山坡上的小松树和茅草黄绿相间,一簇又一簇野菊花金黄耀眼,枫树叶红了,乌桕树、黄楝树的叶片已成棕色,溪流潺湲。我仰面朝天,尽情地呼吸这新鲜又清香的空气,低头时才发现,布鞋已被露水湿透。眼前这溪涧较宽,一根松树横搁在两边,人在上面走三、四步就可以落脚在对面。由于鞋子湿了,鞋底又粘上泥土。因而,我小心翼翼,还是未能幸免,跌落到溪水中,屁股被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石块搁的疼痛难忍。一股殷红的水从眼前流走,是血,原来手掌已被石片划破,伤口像小嘴一样张开着。我强忍着疼痛双手撑在碎石上,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力不从心。我奋力爬起,在路旁打开出诊箱,为自己简单包扎好伤口,像只落汤鸡,拖着沉重的脚步向前移动。清晨的秋风带着寒气阵阵袭来,令人直打寒噤。我想振作精神,快步行走,加速血液循环。可是,总觉得迈不开步子。
回到医院,大家见我这副狼狈样,都关切地围上来,于医生说:“小张医生!你可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呀!”还真有人以为我是自杀未成又回来呢!我苦笑着说:“于医生放心,我是不小心滑到杏沟里了,不会有事的。”善良的于医生连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去烧碗姜汤。”吴秀娟说:“我准备好了热水,赶快洗洗,上床睡觉吧!”我很感激她总是像大姐般的照顾我,特别是我遭遇挫折以后,更加关怀备至。我噙住泪水说:“太感谢了!等会儿还要请高医生给我手上缝两针呢!”
一向说话不多的高医生见到我手掌上的伤口,一个劲的唠叨:“这个老王,怎么不叫我去呢?半夜三更的叫一个女同志出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说:“叫你?再来个急诊手术怎么办?你可是我们医院的第一把刀,谁也替代不了!”我看他在清创缝合的过程中是那样细心认真、动作快捷,深怕给我一点点痛苦。我在想:无论从医德还是医术上来评价他,都是一流的好医生,就因为家庭出身是地主,听说他父亲还是个开明绅士,奔三十的人了,仍孑然一身。可见政治在人们心中占据至高无上的地位。
中午吴秀娟从食堂买来饭菜,我迷迷糊糊听到她说:“睡吧!几个月来,何时像现在这样睡觉深沉、酣然入梦?等睡醒再吃吧!”然后她把饭盒放好,轻轻关上房门便走了。下午二点,化验室老苏来看我时,发觉我两颊潮红,摸摸我前额,皮肤烫手,急忙去找高医生:“高医生!小张好像发烧了,给她看看去吧!”高强毅走近床边一看,便说:“热病容,可能温度要接近四十度。先给她测量一下体温,我到门诊去打个招呼,马上就来。”
化验员苏兰凤见我双臂抱胸,半侧半曲的睡姿,便为我轻轻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个钮扣,将温度计送到腋下,谁知这根冷冰冰的玻璃棒,碰到我发烫的皮肤后,一下就把我惊醒了。我睡眼惺忪地问:“干什么?”她低声说:“你可能发烧了,给你测测体温。你哪里难受?”我嘶哑的声音,说:“我口干!”她忙说:“我来倒开水,给你喝水。有哪里疼吗?”我喝下几口水,说:“我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老苏看看手表,时间已到,便取出温度计,看了看,一声没响就急匆匆地走了,正好遇见了高医生。急忙说:“高医生,你看。”高医生惊叹道:“真有四十度!”老苏补充说:“测的是腋下,还要加半度!”他俩一边说着,往我房间走来。
高医生对我进行视、触、叩、听检查后,除了咽喉有点充血,没有发现什么阳性体征,他自言自语:“为什么突然体温会这么高?”我回答:“落水受凉,感冒了呗!”“做个青霉素过敏试验,化验一下血常规,用点退烧药,先按上呼吸道感染处理吧!张医生,你看呢?”我回答:“我是病人,服从医嘱。”老苏说:“温度这么高,不挂点水怎么行?”我说:“多喝点水就行了。”她又说:“你不要硬着头皮逞强吧!挂点水不是好得快吗?高医生你开处方,我去叫护士长来给她挂。”好心的大姐,一副她说了算的姿态,大家都不敢作声了。
葡萄糖盐水缓慢流进我的血管,同时也肌肉注射青霉素、口服了退烧药。可是,不一会,我有点冷丝丝的感觉,就像小时候患疟疾起始那样。睁开眼睛看看输液速度,没有超过每分钟六十滴,并不快,我将被子裹裹紧,睡睡好,然而,紧接着就全身发抖,我意识到真是输液反应,必须立即终止。可是,全身颤抖使我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我用力呼喊:“来……来,人……人……”并用尽全力把输液拔掉,就不省人事了。他们是怎样抢救我的,我全然不知。后来,老苏告诉我:“幸好高医生来看你,及时发现问题、及时抢救。可把我吓死了,要出了人命,怎么了得?我就成为罪人了,真是罪孽深重。你父母不去告发我,我也要去自首。”我说:“怎么能怨你呢?你是好心!”她又说:“我好心办坏事。是我坚持要给你挂水的,看来,没有处方权的人,是不能多嘴。这个教训太深刻了!”我说:“没事了,我现在好好的,你千万别自责。否则,我心里很难受的。”她说:“好吧,总算是有惊无险,不提了。你高烧不退,可把我们急死了,是钱万富用三菱针,针刺十宣出血,才把温度降下来了。高烧时,你神思恍惚、呓语不断。”我急忙问:“我都说了些什么?没讲丢人的话吧?”她说:“能有什么丢人的话?你就讲,你不能走!我会怨死的!我死不瞑目9不是这几个月压抑在心中的苦水,像洪水泛滥、瀑布倾泻。没有人笑话你!”我流泪了,感激所有关心过我的人,同志们对我真像春天般的温暖。
俗话说:好汉就怕病来磨。这场病使得一贯体质很好的我,容颜憔悴、颧骨突出、眼眶凹陷、下巴削尖、嘴唇苍白。一个哈欠,使干燥的嘴唇挣开几条裂纹,鲜血渗出。我也知道需要多吃新鲜蔬菜和水果,农村贯彻执行《农业发展纲要二十三条》后,农副产品丰富多了,当地的桃子、梨子、枣子只卖三、五分钱一斤,可是,我哪里舍得买给自己吃?
第四天上午,小张护士刚刚给我打好针,一阵剧烈的咳嗽震的我胸胁疼痛,呼吸困难,我向痰盂吐了一口痰,小张惊叫:“呀!血!吐血了!”我仔细看看,说:“不是血!是一口铁锈色的痰,我可能患的是大叶性肺炎。”她出去把情况讲给高医生听后,于院长也来了,高医生检查后,很是歉意的说:“右下是有病理性改变,我这两天没有听,忽视了,难怪群众讽刺我们,医生看不好自己的病。”我说:“主要是我病症很不典型.今天才出现咳嗽、胸痛的症状。”于院长说:“我们的透视机器是到了。可是,培训的医生还没有回来,你还是到县医院去做一次胸透吧!住院治疗也行,出院后,回家多休息一阶段,把身体养好了再回来上班。”我说:“不!我不去县医院,更不回家。请院长放心!我的病没事,诊断明确了,继续用药就行了。当真一个医生能看好别人的病,还愁看不好自己的病吗?”他哪里知道我是个只愿同家人分享幸福和快乐,而不愿让亲人为自己分担丝毫忧愁的人,无论是艰难困苦、或者病痛的折磨,让父母干着急也于事无补,还是自己忍住吧!
盼望等待,我时刻盼望李旭斌的回信,日夜等待他的答复。常常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直到燕子南飞,仍然杳无音信,真正是度日如年呀!他那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看来,我俩确实已经走到了尽头。若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如此冷落于我的。看来,他也绝望了,长痛不如短痛,正在痛下决心。收不到他的信件,就连邮递员都认为我已经被一个军人抛弃了,探明原因是家庭出身不好。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整个集镇都知道了我这点破事。有人见到我后,会立刻交头接耳、窃窃私议,当然有关心同情,更有贬低和鄙视。特别是我们那次约会,用世俗的眼光看我们:这对青年男女,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的自尊心遭受残酷的摧毁,好像自己从骄傲的公主,突然变成了丑小鸭,我的精神殿堂彻底崩溃了。
我的病情好转后,就坚持上班。今天下午,林志远又来看病了,说是胃部不适,有点隐隐作痛。我考虑是胃炎,作了对症处理,开些中成药给他。配药后,他还没有走,又回到门诊室,在没有病人时就坐在对面位置上和我搭讪:“张医生!听说你也生了一场大病?也是肺炎?”我心不在焉地说:“是的。”他又说:“唉!我们两个人真是同病相怜呀!”我根本不理睬,朝他翻了个白眼,他并不介意,说:“你别这样看我,我说的可是大实话!住院期间,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只是你不了解我的情况。”我冷淡地说:“我不想了解你,请回吧!”他自我介绍说:“真的,我谈的对象也在部队。”女方在部队?触到了我那根最敏感的神经,真想听他说说。我未作任何反应,他接着说:“我们是初中同学,当年,她考取了通讯方面的中专学校,毕业后就分到了部队,我上大学时,一直和她保持通信联系。去年春天不知怎么的,她得了肝炎,至今还住在医院里。”提到病人,我本能地产生怜爱之情,“这病有传染性,你去看过她吗?”他说:“她不让我去,她说就连她写给我的信,都要经过严格消毒才发往信箱呢!”我思索着说:“病程这么长,莫非已经是慢性迁延性肝炎了。”他阿谀奉承地说:“你的医术真高明,就是慢性肝炎,她很悲观失望,说自己的病是不能好了,她这辈子都不能结婚了。”我说:“你应该关心她,安慰她,鼓励她和疾病作斗争。”他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说:“我哪一封信不是这样写的呀?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一直在关心他、安慰她、鼓励她,我说,我等她裁了以后再结婚。可她说,要我结婚,简直就是逼上梁山!”“你们男人就知道结婚!结婚!”我不知怎么会狠狠地说出这句话,大概是对心中烦恼的发泄吧!林志远并未生气,他又说:“我在想,与其毫无希望的等待,不如我们两个结合吧!”我感到突然、意外,并且很生气。严肃地说:“你不要胡思乱想,我不是你的猎物。”他却说:“怎么会是猎物呢?我很感激你,上次生疟疾病,是你给我治好了,并进行根治疗法,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受打摆子的苦了,你是个有崇高品质、忠于职守的好医生。当时我就想:能找个医生做老婆该有多好呀!这次肺炎,也是你收我住院才看好的,我真的很崇拜你!”我苦笑着说:“我真倒八辈子大霉了!上次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求爱信,原来是我实习时给他输过血,救了他的命。他不从医生的职业道德方面来感谢我,反而这样认为:世上这么多人,为什么你和我是同一血型?说明你我之间有缘份了。乱七八糟写了几张纸,向我表白。现在给你看好病,又惹事生非了,我说你们这些人,不要这么庸俗好不好?治病救人是我的工作,我对每个病人都一样认真负责,不必放在心上。”他还在说:“可我一直放在心上,我出身贫农,我不嫌弃你家庭出身不好,只要……”“你住口!”我愤怒打断他的讲话,因为他的言语中不仅严重伤害了我的自尊,他用嫌弃二字,也污蔑了李旭斌的人格。我接着说:“请你立刻离开,马上有病人来看病了,别怪我不客气。”“我走!你别生气C吗?真是的!”他说着,央央不快地走了。
下班后,我拿着碗正准备去食堂吃饭,钱万富匆匆忙忙走来,手提一只竹篮,里面有个铝锅,他满脸堆笑,说:“张医生!快把这鸡汤趁热喝掉吧!”“钱医生!谢谢你!我身体基本痊愈了,你拿回去孝敬你妈吧。”“嘿嘿!”他笑嘻嘻地说:“就是我妈叫我送来的,一只老母鸡都炖一下午了,已经烂了,快吃吧!”我觉察到他近来矫揉造作、常来献殷勤,必须保持距离。“钱医生!谢谢你,也谢谢她老人家,我真的不需要,快拿回家吧!”可是,他仍然把锅子往外端,我急忙按住锅子,坚决地说:“谢谢你!我真的不需要你这么关心!”他有些不高兴,侧过脸打量我,我清瘦的脸颊上泛起阵阵红晕,只觉得热辣辣的,他嘻皮笑脸地说:“张医生!你也是自寻烦恼,这么痴情干什么?既然他,陈世美不认前妻,还去想他为哪桩?”我不允许任何人污蔑李旭斌,考虑到同事关系,低头不见抬头见,只好耐住性子说:“他决不是陈世美式的人物,你们太不了解他了!”“还不了解他?自己想升官,一心向上爬,就把你甩掉,不是陈世美是什么?我要是爱上谁,只要她真心对我,我海枯石烂不变心。”我好像被一盆污水泼溅到头上,气得两腿发软,直打哆嗦,几乎支撑不住自己虚弱的身子。可是,钱万富仍在喋喋不休地说:“真的,小~小张!你,你就跟我吧!想当军官太太的梦该醒了,我能给你幸福,不,不满你说,我父亲在世开药店时,就存了好,好几千元钱,嘿嘿!有钱能买鬼推磨,我……”“住口!”我实在忍受不了他对李旭斌的诽谤和对自己的蔑视,我愤怒地指着他说:“你快出去!”他又摆出一副委曲求全的姿态,说:“我,我是真心对你好,你不要不识好人心,狗咬吕洞宾。”“你走!今天告诉你,我终身不嫁,以后少和我啰嗦。”我怒目而视,步步逼他后退,这时,他突然脸上露出狡诈的狞笑,“哈哈!你看你,还半斤放在八两上跷呢!只不过和你开个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我是那种拾破烂的人吗?”面对这样一个卑劣的家伙,我被气糊涂了,茫然而立,听任泪水如泉而涌。钱万富则若无其事回到桌前拎起竹篮就走,还叽咕道:“我又不是没有嘴,回家自己吃!”便扬长而去。我仍然呆立原地,直到高医生和我打招呼说:“还不去吃晚饭?赖哈嘛想吃天鹅肉,别理他!”我才好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急忙“嗯!嗯!”应付。刚才所受的欺凌无人可以诉说,只好埋藏在心底。我抹去泪水,拿了双鞋子向河边走去。
我在码头上洗鞋,时而落泪,时而呆若木鸡。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失恋不仅精神上要承受难以忍受的痛苦,还惹出一大堆烦心事,造成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随之而来的竟然是政治上的压力、群众舆论的压力、生活上无可容忍的干扰,甚至于人格的贬低。旭斌!他们用世俗的眼光看待我们,我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只有你知道我们是清清白白的,我多想一头扑到你怀里,诉说我的委屈。可是,你也将我拒以千里之外,连信都不回。河边那棵梧桐树上令人伤感的残叶正在萧萧飘落,顺流下沉。我看到自己也结束了一个少女充满梦幻的豆蔻年华,从黄金时代的顶峰跌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