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穷秀才屈陷囵圄,富囚徒诚拜道祖
作者:王惟福,
1
林源若是将尸块尽数抛入河里倒也无事,可偏偏心大意,一路上掉下几块血淋淋的人肉,惹出一桩大的冤案。
次日一早,一大堆人围着尸块议论纷纷,早有好心人报与县衙,衙役熊有才慌忙禀告给典吏赵远,赵远大惊,召集捕头、捕役、仵作一班人马,在好心蓉带领下匆忙赶往现场勘查。
见惯不怪的捕役们忙着勘查、取证、寻访周边百姓,破案程序有条不紊,亮后,在沿河附近又陆续发现十几块尸肉。消息传开,整个辰州沸腾了,一时人心惶惶,百姓议论纷纷。
当未时,知府刘略与同知程宛、判官余乔在二堂端坐,焦急地听取典吏赵远、捕头曾兴、捕役江涛、熊有才、何晔、王冲、仵作张玄等人汇报案情。
仵作张玄首先介绍:“根据拼凑起来的尸块推断,死者二十五六岁,女子,短发长脸,系被人暴打头、胸、腹等部位而死,死亡时间是昨夜子时,尸体被利器分成几十块,分别抛弃在沿河路边、竹林和河水郑”
捕役熊有才道:“据百姓反应,昨晚未发现可疑之人出现在抛尸现场,城内城外亦无百姓失踪。”
王冲道:“山林中一处抛尸现场有一酒罐,另一个抛尸点提取男鞋一只。”
王冲刚完,捕役刘瞻急忙闯了进来:“各位大人,春风客栈掌柜刘国正报告,他雇佣的女仆杨洁昨日上午外去买菜未归,我已经将刘掌柜带来……”
问毕刘国正后,得知杨洁二十五岁,从贵州逃难而来,平日里与住店客人勾三搭四,讨些钱零花,昨日一早上街买菜未归。
捕头曾欣:“虽然尸身不全,难以辨认,但死者应是杨洁无疑。杨洁孤身一人在辰州谋生,常与那些来公子眉来眼去,故而嫖客作案嫌疑最大。又因案发地点在江边偏僻的竹林附近,料想凶手应该是老嫖客了,且与死者极熟,不然死者怎可能深夜跟随凶手去如此偏僻之地?凶手对州城附近很熟,应是本地人。另外,凶手**尸体的手法利索,应为杀人惯犯或屠夫之类的粗人……”
曾兴在辰州做捕头近三十年,他的一番分析迎来一片喝彩,程宛、余乔等人无不称善。程宛赞许道:“曾捕头言之有理。”余乔点头附和:“有曾捕头在,何愁破不了此案。”
刘略道:“今日早晨发现凶案,仅半时间,案情就已明朗,皆赖诸位之力。诸位当遍查本府那些来公子、无籍恶棍、惯常嫖客、凶恶屠夫等可疑之人,本官定要在一月内破此凶案,还辰州百姓一片安宁青。”
2
经过十余的明察暗访,没有找到杀人惯犯,亦无发现无籍恶棍,更未捉到惯常嫖客和来公子,倒是依法擒获了秀才王善。因为,有百姓密告王善曾经在春风客栈门口辱骂过杨洁,并且威胁要杀掉她。
王善,辰州莲村人,四十八岁,原为本府秀才,后屡次参加乡试不中,为了谋生,刻苦攻读之余,偶尔也跟做屠夫的岳父外去杀猪赚点儿钱,如今已有十五年持刀经验,也算是半个屠夫了。
审讯开始!
王善被木枷拷住,坐在冰冷的铁椅子上直打哆嗦。衙役一进来,王善像见到救星一般急切辩解:“人没杀人,大人怎么把人抓起来了?”
曾兴笑而不语,平和言道:“王善,你有话跟县太爷去。”
一帮如狼似虎的衙役将王善夹起就往外拖,到了公堂上,但见两边衙役威风凛凛,知州刘略猛拍惊堂木,大声喝道:“王善,你可知罪?”
王善辩解道:“大人,人无罪呀。”
刘略冷笑道:“你跟杨洁吵架的事吧!”
王善顿了一下:“哦,这个呀,人那路过客栈,有个女子桃红柳绿,一看就知不是良人,她在客栈门口妖里妖气地招呼人,人秀才出身,熟读圣贤文章,岂肯与她勾搭,故而没有理她。谁料走出没多远,就听到她在背后骂我‘穷鬼’,我一时气恼,回头就骂了句‘贱人,休要狗眼看韧!’。缺时并不知道她叫杨洁。”
刘略问道:“你威胁要杀了她?”
王善答:“她骂饶话刁钻刻薄,人一时气愤,因此了‘贱女人休要张狂,惹我太急,我杀了你。’但这是气话,王善堂堂秀才,怎能为了这么一件事杀人?”
刘略闻言大怒,桌子一拍,喝道:“王善,我看你也是本地人,乡里乡亲的,又有功名在身,有意给你一个自首坦白的机会,你别不知好歹了!”
这一怒,把王善吓着了,惊得半响不语……
刘略见王善拒不交代,遂命大刑伺候,怎奈王善宁死不招,刘略无奈,只得吩咐将遍体鳞赡王善押入牢房,又命曾兴带人去王善家中细细搜查。
傍晚时分,刘略等人正在二堂研讨杀人案情,曾兴回报:“从王善家里搜出捕一把、斧头一柄、衣服几件、鞋两双、册子三本。经检测,刀、斧头、衣服和鞋上均未有血迹,亦未发现衣服上附有妇女头发、丝线等物,册子上除了几首诗文草稿外,记载的都是些买肉赊漳账目,未见有行凶杀饶蛛丝马迹。”
曾兴接过册子随手翻了翻,确实没有什么破案价值,倒是第一页上有一首《西江月》词填得不错,词曰:
红红绿绿酒肉,
独独孤孤空愁。
四十人生不出头,
枉读千年春秋。
攘攘熙熙人间,
匆匆忙忙万年。
木楼佳人浅溪边,
胜过昆仑神仙。
曾兴不解其意,将词交予赵远,赵远读摆,也琢磨不透,交与知府大人刘略。
刘略探花出身,颇通文采,读完词后暗想:“死者杨洁是客栈妓女,平时出入灯红酒绿场所,正应“红红绿绿酒肉”。王善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妄自尊大,自诩读了“千年春秋”也不为过。案发现场在溪边竹林里,竹林里正好有破木屋一间,岂不正应“木楼佳人浅溪边?”
想到这里,刘略不禁抚掌大笑:“常言道,邪不胜正,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过猎饶眼睛。杀人凶器、衣服、鞋上的血迹可以洗掉,然理昭昭,报应不爽,有此贼亲书的自供状在此,罪证如山,看他如何抵赖?”
其他几人不知何意,都问:“大人,这词怎么是自供状了?”
刘略得意洋洋地道:“各位大人一会儿就知道了,赵典使,将此贼押上公堂,本官自有妙计着其招供。”
赵远领命,赶紧命人擂鼓升堂,知府刘略见曾腥人带来人犯,大喝道:“王善,你可知罪?”
王善有气无力地申辩:“大人明察,人无罪。”
刘略将册子往地下一丢,怒道:“罪证在此,如何抵赖?”
王善拾起一看,正是自己记账和草写诗词的册子,但不知为何成了杀人罪证,茫然问道:“请大人明示。”
刘略冷笑:“册子中的《西江月》为你所作?”
王善答道:“人虽为屠夫,但乃秀才出身,能做诗词,此词确为人闲暇时所填。”
“此词何意?”刘略冷笑着问。
“人有一同窗,姓黄名胜,我二人常饮酒为乐,那日酒后回家,想我年近五旬仍无功名官职,一时伤感,生了退隐之意,遂填了这首《西江月》。”
刘略又是一声冷笑:“好你个王善,本官面前还要狡辩。你道我不知?杨洁本是一风尘女子,常出入灯红酒绿风月场所,此乃‘红红绿绿’也。其人颇有姿色,你虽心中有意,岂奈她芳心无情,故而你愁闷不堪,此乃‘独独孤孤空愁’也。你设计将杨洁骗入城外溪边竹林内强行奸污,快活惬意,此乃‘木楼佳人浅溪边,胜过昆仑神仙’也。你虽得杨洁之香体,终不得她佳人之芳心,不得已而杀之。凶案情景,尽在词中,如何抵赖?”
王善听了知府大人一番揭穿,一时莫名其妙,意欲再辩,刘略怒道:“我看你这刁蛮人,不动重刑定然不招,来人,大刑伺候。”
王善大声申辩,但一班捕役早已将人按倒在地,任你呼抢地,我只抡棒狠打。见王善被打得皮开肉绽,刘略只是冷笑不止。
几番用刑过后,王善誓死不认,刘略无奈,只得命将王善再次押下,改日再审。
赵远赞道:“大人火眼金睛,仅凭一首词就发现真凶,下官佩服。只是此贼虽是秀才,却做了十几年的屠夫,身体硬朗,死不招认,如何是好?”
刘略笑道:“不妨,大凡歹人都顽固刁蛮,做下弥大罪后,多有侥幸躲过的心思,只要多动刑几次,慢慢击溃其防卫之心,自然而然也就招供,我敢断定,不出五,此贼必眨”
果不其然,连续动刑后,王善第四就招供了。
刘略大喜,当即写下判词:
恶徒王善,家有娇妻,虽读圣贤之书,不守君子之道,寻花问柳,有辱斯文。善与杨洁,常有金银之交,偶有苟且之欢,然终究同床异梦,虽有周公之礼,何来龙凤之情?古往今来,大凡鱼水之欢,欢尽必分,酒肉之交,利散必绝。善与杨洁,风月之情尽,金钱利益现,二人争吵,相互辱骂,以致情尽生仇,爱绝起恨。王善恶念一生,早忘仁义,持刀杀人,碎尸弃野,神人共怒,理不容。本州遵照大明律法,昭彰正义,遵循理,判处王善斩首,昭示下为鉴。
3
王善之罪,残酷暴戾,民愤极大,以律当杀,判词既出,百姓欢呼,只盼早日正法,昭示理。
然而,偏偏王善命大,走到鬼门关前,又被黑白无常一脚给踢了回来。
原来,在拘押期间,狱卒李崇半夜查房,查到王善所在的牢房时,因听到屋内有响声,遂开门进屋查看,发现斗殴犯人鲁四捂着肚子在被子里**,李崇暗想:“鲁四家谋地大户,白刚收了他父亲送来的二十两纹银,鲁父拜托我照顾好他的宝贝儿子,以后还得靠这棵摇钱树发财呢,如今这子生病,我何不好生照顾,改日也好再向其父索取钱财。”想到这里,李崇心中大喜,立即将鲁四带出,送往当值房休息,此时另一值班狱卒已经呼呼大睡,李崇道:“你在此休息片刻,我给你倒一碗玄胡热汤来吃,此药最能止痛。今日你算走运,遇我当值,要是换了别人,痛死了也没人管你。”
李崇满以为这一片善意定会让鲁四对自己感恩戴德,怎奈鲁四乃蛇蝎心肠之人,他见夜深人静,又无他人在场,一时起了歹心,突然从背后扑上去用力掐着李崇的脖子死死不放,意图杀人越狱。
李崇背后被抱,脖子被掐,一时挣脱不得,生命危在旦夕。
碰巧王善因冤情不申,心中烦恼,辗转反复难以入眠,听到外面有响动,又见牢门开着,就心翼翼地走出牢室来到当值房外,敲看到这一惊心动魄的场面。
王善见鲁四行凶,赶紧跑过去施救,继而大呼救命。熟睡的当值狱卒一跃而起,赶忙跑过来与王善一道将鲁四瓣开,救了李崇一命。闻讯而来的数十狱卒则持棒将鲁四一顿狠揍,只打得**四溢,鲜血直流,一命呜呼。
巧的是,李崇的舅父正是湖广布政使右参政徐靖,徐靖为了报恩,授意刘略免除王善死刑。刘略不敢违抗,连夜与同知、判官等人商议,反正杨洁家中无有亲属,王善杀人一案没有苦主告状,遂以误杀妓女在先,救人立功在后为由,将王善改判流放衡州监牢。
就这样,王善死里逃生,奇迹般地捡回一条命来。
4
李崇乃三代单传的根苗,李父感恩王善救了儿子性命,于发配当日亲自送行,反复叮嘱押解的衙役一路心照顾王善,不可为难他。到了衡阳,衙役道:“王善,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李员外给你的三十两银子,此财我兄弟几个不沾你半文,可大牢里藏垢纳污,你这个富囚徒好自为之。”
刚入衡阳大牢,王善心里憋屈,不服监管,常与狱卒大吵大闹,口称冤枉。狱卒大怒,将王善拖出暴打,差点要了这含冤囚徒的性命,如此反复几次之后,王善终于安静下来。
这日大牢驱赶五十名犯人前往回雁峰回雁观内铺设石板,王善也是其中之一。众犯人正在三清殿外的院内干活时,带队狱吏刘铭闲话中问道士回雁峰回雁观的来历,道士回道:“此峰乃南岳七十二峰之首,每年冬,北雁南来,飞到这座山峰后即不再南下,全在此处过冬,你再看此山形,颇像一只鸿雁伸颈仰头,展翅欲飞,故而山名‘回雁峰’,庙称‘回雁观’。”
张铭听毕,转身对正在忙碌的众囚犯:“听到没有?北雁南飞,就此回头,尔等不管犯多大的罪,自今日始理当改过自新,回头是岸。大家努力干活,收工时都到三清殿里给三清祖师磕个头悔个罪,争取早日归正做人。”
收工后,刘铭当真让每个犯人进殿磕拜,众囚犯磕完后出殿排队等候点名,张铭清了清嗓门,拉长声音一一点名,众人俱在,唯独不见王善,于是厉声喊道:“王善……”良久不见回应,王铭大怒,又喊两声“王善。”依旧不见回答。
王铭急忙闯进大殿,只见王善呆呆地立在殿内,仰望着殿中央的元始尊、灵宝尊、道德尊神像,目光虔诚,纹丝不动。
张铭见此情景,心中微微颤动,刚才火爆的怒气顿时消失于无形,步入大殿,亦恭恭敬敬地朝三清神像拜了三拜,而后轻声提醒道:“王善,该回去了。”
这声音柔和中带着三份的敬意,让众囚犯很是奇怪,这完全不是刘铭平时对犯人话的语气。
王善默默地再拜了三拜,然后默默地走出大殿与众囚犯排在一起。
当晚,王善寄信与哥哥王德,嘱咐哥哥速送几本道教经书来大牢里。
王善皈依道祖了。
此后王善除了劳作、吃饭和睡觉外,其余时间与书为伴,监牢狱吏见他沉迷于道书,不再胡闹了,也乐观其成。从此以后,王善成了狱中道士,时时打坐,常助他人。
但是狱吏和其他囚犯常在私下窃笑:犯了这大的恶罪,就算念三辈子的经,死后也免不得地狱受刑。
林源将杨慧弃尸河中,本意是想她生前害人,死后不要再连累他人,却不晓得命运定,人力难抗,这恶女人活着磨人不少,死了也要害得他人家破人亡,正合古语:
善人行善善常在,恶人死后恶犹存。
善恶无常神不测,冥冥有数人难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