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天外相逢欢复泣（下）
“吼——”一声震耳龙吟在耳际炸响。
小风倏然睁眼，震骇发现面前景象尽变，此刻她正处在一处巨大的白玉岛上，一条巨龙盘在两百丈远的地方，如山峦般长和高，和它一比，人简直比蝼蚁还要渺小。那龙闭着双目，似乎正在沉睡，然而却时不时发出如雷的鼾声，便是方才那声恐怖龙吟。而在她不远的三丈之处，逍遥等四人正震惊四顾，好像不知为何突然就到了这个地方。
刚才那园林，竟然是幻境？
但她已无暇细思这一切，她全副心神都被腰间的那一双臂膀和背靠之人夺走。
这熟悉的力度……
这熟悉的气息……
这熟悉的温度……
那一声熟悉到了极点的“风儿”……
她僵硬地极缓地转过身来，身后人面庞熟悉的弧度渐渐映入眼帘，她的眼里看不见那青玉|面具，只有那双让她魂牵梦萦的黑亮双眸，她以为自己会哭，事实上眼睛却干涩得流不出一滴眼泪。
逍遥等人震惊万分地望着小风那边，动弹不得，那是……小风……和……
痴痴凝望良久，小风的手终于缓缓抬起，迟疑伸向他的鬓边。
指尖触碰青玉，冰润的质感让她一抖，她的手就这样停在面具边缘，一动不动。
“为何不揭？”熟悉的低沉磁性的声音从那薄唇中吐出来，清亮的眸子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她动了动唇，双目通红，哽咽难言，沙哑的气音逸出：“我……怕……”她头一回怕得不能自已，怕得发抖。若眼前这一切和方才一样，都只是一个幻境，她宁可就这样看着面前之人，幻想着面具之下是那张熟悉的面孔，而不再揭去那一层阻隔。她已经承受不住再见那容颜后又再失去的痛。
清浅柔和的笑意自那双眸子深处浮现，低低的声音萦绕耳际，“……莫怕。”
她颤抖着手，咬着下唇，仿佛全身的力气都用于支撑停在面具上的那只手。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地揭开了那冰凉的青玉|面具。
仿佛带着冰雪气息的、熟悉的容颜一寸一寸展露在眼前，剑眉星目，鼻如悬胆，薄唇轻抿，如石雕玉刻般俊美。
她的眼眶烫如火烧，盛着滚烫似沸水的泪雾，她只听到自己用此生最嘶哑的声音极颤极怕地轻唤了一声：“御……辞？”
然后他笑了，世间的荒凉沉寂仿佛都随着那一笑生动活泼了起来，那眸中笑意仿佛幻化成无数晶亮的小碎芒，轻轻|盈盈的，飘散在风里，温柔地将她包裹了起来。
“是我。”
那是她一生中，听过的最动听、最美好的声音。
泪水夺眶而出，就此泣不成声。
不远那四人呆呆地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仍旧难以回神。不知是谁喃喃说了一句：“青陵……凌兄弟……”
“吼——”又一声震耳欲聋的龙鼾炸响耳际。相拥良久的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小风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场极美的梦境之中，脑子依旧有些发晕，她以手一寸寸地抚摸过面前人俊朗的面庞，抽噎低泣：“御辞……真的是你？我是不是在做梦……没有碎，没有消失，我碰到你了，可你还在……不是做梦……”她又哭又笑，面上泪痕斑驳，狼狈得一塌糊涂，“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她内心已经荒芜死寂的角落，仿佛又重新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一股被填得满满的幸福满足感自身体深处涌|出，让她如浮云端。
他满目心痛与怜惜，双目也闪烁着晶莹水雾，俯首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眼睛直直看进了她的心底，仿佛说着誓言一般一字一顿：“是，我回来了，再也不离开了。”
温言抚|慰片刻，“那个……”一个声音忽从旁插入，打断了两人的相拥相视，逍遥依然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御辞，迟疑问道：“你究竟是青陵剑仙，还是凌兄弟？”
御辞放开了小风，抬头看向那四人，点点头算是招呼，他很快收拾好了心情，道：“青陵是我，凌御辞也是我。数年前，我入轮回下界，凌御辞是我于人界的身份。”
那四人面面相觑，欣喜激动之余压抑不酌奇心思，灵儿道：“凌大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恋夜姑娘说青陵剑仙潜心修炼，不理天庭纷争，你又怎么入了轮回？”
“说来话长。”御辞握着小风的手，见她也难掩好奇之色，便挑了紧要的向众人简略道来。
原来，当初女娲被贬下界，入轮回前，托瑶池金母暗中带信于嫏嬛神女与青陵剑仙。她似乎已经预见未来，女娲一族将出逆天改命者，解代代之诅咒，她望二者日后若有机缘，暗中给予助力。
青陵与嫏嬛曾受女娲恩惠，是以他二人虽独立于凌霄殿与瑶池二派之外，不参与天庭纷争，却也记着那女神暗中所托，等待时机还此人情。
这一等，便一直等到了圣晶之魂衍生出玉之灵体，女娲族护灵圣女诞生。嫏嬛神女以悉天镜一卜，发现那护灵竟与青陵情劫息息相关。神界时间数年前，青陵私入轮回，一来历其情劫，二来也履行相助女娲后裔之责。与那护灵命运纠缠，已是冥冥之中，命中注定。
然而青陵若入轮回，北天门便无人镇守，不出几日便会被发现，这却是个问题。好在嫏嬛神女私下相助，启嫏嬛福地奇珍“识神宝鉴”，令青陵魂魄与躯体分离。青陵神躯被保护在嫏嬛神阁中，魂魄自去轮回转世，同时他只需留下一缕神识于宝鉴中，那宝鉴便可幻化出其形体，行走天庭。
青陵剑仙性情疏离冷淡，独来独往，和天庭众神素无交情，妙成天位于三十三天极北，地方又十分偏僻，加之那众神勾心斗角，忙于二派之争，又哪里会去留意一个经常不见踪影的神将——哪怕这个神将是天庭中赫赫有名的三绝剑仙之一？是以青陵本体入轮回数载，每日不过以幻化分身往北天门一巡，竟然至今没有被人发现。真不知该不该慨叹一番他那好得人神共愤的运气。
人界中，青陵转世成了凌御辞，相伴于异世归来的护灵身畔，一世纠缠，历尽劫波，最终身中子夜歌奇毒，于护灵怀中逝世。他私入轮回，生死簿上并无名字，因此阳寿虽尽，魂魄却不得入鬼界。
嫏嬛神女在御辞死后不久，找到了其飘荡人间的魂魄，为了却他的心愿，替他构筑起“韶遗梦境”。古梦之后，嫏嬛携其魂魄归天，以天灵神树汁|液将那三魂七魄重新融入青陵神躯之内，重生见世。
然而世事难以预料，青陵重生后不久，被瑶池金母派遣下界的恋夜就将小风等人暗中送入了神界，小风与青陵，误打误撞，竟然在天灵谷中再次重逢相见。
一席话说到此处，众人都似乎听得痴掉了。小风久久终于回过神来，望着御辞，有些委屈地指控：“那日在天灵谷，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要不是恋夜及时赶到，你莫非真要杀了我？”
御辞微微苦笑，抚了抚她的鬓发：“傻|子，我又怎么会真向你动手，那时只不过是为了赶你离开……”
小风拽下他的手，恼道：“那你为什么要赶我离开？相见却如陌路，你可知我有多难过么？”
御辞抿紧薄唇，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他心情沉重的事，沉默不语。他看着面前女子，心中涌|出无比的凄凉和自嘲，风儿，我刚才也该装着不认识你的，救了你之后，便该离开。便如嫏嬛所说，你我从此不相往来，将来才无须再一次面对撕心裂肺的痛苦……
千载平静如水的道心，却终究逃不过情字波澜。风儿，你注定是我的情劫，这一切劫数，我永远无法逃开。正如我明明应该装作与你天涯陌路，然而揽着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的你，却再也按捺不住与你相认的冲动。
小风看见御辞渐渐苍白的脸色，心中一慌，不敢再追问了。他既然不肯说，就定有他的苦衷，只要他今后不再离开，之前相认不相认，又有什么关系呢？小风连忙岔开了话题，微微一笑，又问道：“那刚才，为什么你又肯理我了？”
御辞转头往远处那山峦般巨大得恐怖的睡龙看去：“你身入璃龙设下的幻境，差点就要被它吸食去了魂魄。若非认你叫你一声‘风儿’，又怎能阻下你触碰璃龙幻体的动作？”
“唔？”小风皱眉，半知半解，往旁边看去，那四人也是疑惑神色。
御辞只好向五人解释：“璃龙所布下的幻阵，笼罩整个岛屿。自你们入岛屿上空起，就已入幻阵范围，那时你们五人各自所见同伴，就都已是幻象。璃龙会想方设法，以幻象诱你们进入岛中央腹地的阵眼，自己再幻化成各人心中至亲至爱，若是你们碰到那幻体，便从此深陷幻境，被它掌控钻魄，无法逃离。璃龙喜食魂魄，若三魂七魄被其掌控，终究难逃被吸食的命运。”
众人瞠目结舌，逍遥大皱其眉，道：“不错，刚才在幻境之中，我见到一处园林，灵儿和月如正在园中四处观望，叫她们几声，竟然不理不睬，我心里奇怪，正要去拉她们，便见园林像画屏碎裂一样裂开了，再睁眼看，便到了这里。”
众人奇道：“你也是去了一个园林？”话一出口，面面相觑，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原来那个园林就是阵眼，可巧的是五人竟然差不多同时到达。
灵儿慨叹：“先前我们还谨慎小心，想着莫要中了璃龙的惑心之术，没想到早已是身入至险而不自知。若非凌大哥，只怕我们已命丧璃龙之手了。”
小风瞅着御辞，笑道：“那璃龙幻术如此强大，你难道没有中招片刻，见到什么人？”她原想调侃御辞，但话一出口便觉大大不对，这问话和先前他所说的“至亲至爱”一联系，教人想不浮想联翩都难。
那四人齐声“哦”了一声，笑得意味深长，小风一时尴尬万分，双颊飞红，暗中捶胸顿足，这真真是祸从口出，叫人看天大笑话去了。
御辞淡淡一笑，对四人揶揄眼神只作不见，道：“璃龙幻术虽强，然而若道心稳固，又事先有所防备，自然不会落入它的圈套。”他修炼青陵剑歌万千载，剑心之稳固、灵台之清明早已无人能及，区区璃龙岛幻阵，又岂能让他失心其中？
逍遥道：“凌兄弟，你对这璃龙如此了解，可否知道如何取得璃龙骨？”他望着那山一般庞大的龙，搔头发愁，“你看它大得跟座山似的，恐怕一根骨头都得几千几万斤。还有，怎么把骨头从它身体里挖出来也是个问题啊。”
御辞道：“璃龙原形并非如此庞大，若将它击败，死后自然化为原形，再取脊骨，并非难事。”他面色变得凝重，“然而璃龙乃上古龙族遗孤，神力超凡，法术古怪，想要击败它，谈何容易，我们六人齐上，只怕也只有六成把握。”
众人没想到璃龙竟难对付到这般田地，一时都望着远处那巨龙，皱眉发起愁来。
“咦？”小风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一把拽住御辞，急急道：“那璃龙，真的是上古龙族？”
“……嗯。”御辞见她激动，十分不解，点点头。
“上古龙族……上古龙族……”小风翻来覆去地自言自语，苦苦思索，“上古龙族，好生熟悉啊……”
众人见她苦思，不知她有了什么线索，都不敢打断她思路，在一旁静静等待。
“啊……”回忆许久，小风忽然福至心灵，叫了出来，终于想起了在当年南诏决战后，巫后临逝托梦时曾跟她所说起的上古龙族的事情。犹记当时巫后所言，上古龙族灭亡，龙神留下金龙脊骨与内丹，分别化成龙神魔杖与魔晶，其遗留下的龙族修炼法则《失落》，正是师父传授于自己的魔法典籍。当年自己和灵儿与拜月教|主同归于尽，还是龙神魔杖封印破除，爆发出龙神之力，才为二人延续了精血，救了二人性命。
没想到啊，今日在这神界天外天，她竟有幸得见传说已经灭亡了的上古龙族的遗孤。小风望着那沉睡巨龙，心中感慨万千。许是她修炼的魔法与眼前巨龙同出一源，她心中竟隐隐生出不忍之情，不忍伤害璃龙，不忍去抽它的脊骨。这样的感情就好像是两个漂泊他乡已久的老乡突然相见，虽互不认识，然浓浓的亲厚之情从心底滋生，若非情势所迫，万万不愿伤害对方。
她把这些向众人一说，那几人都像不认识她了似的盯着她，过了半晌，逍遥才呻|吟般出声：“我说丫头，你究竟还藏着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秘密？天呐，你居然和上古龙族都能扯上关系……还有什么惊喜是你不能给我们的？”
小风不理他的絮絮叨叨，手一晃，自灵犀镯中取出许久未用的龙神魔杖，她抚摸着白色的杖柄和杖顶的晶石，若有所思：“我想……我有一个办法，也许能不用打败璃龙，就能见到它的原形。”
众人吃惊：“什么办法？”
小风的双眸闪烁着充满斗志的亮芒，她望向璃龙，唇一勾：“如数奉还，幻中生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