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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老族长

最先发现老族长熟了的,是他的夫人王李氏。

李氏一大早起床把夜壶倒毕,接着又把院子清扫了一遍。当她做完这一切回到屋里叫老汉起床时,不料老汉竟像少不更事的娃娃一样赖在炕上撒起了娇。老汉拉着女人的手,要她坐在炕沿上陪他说说话。李氏嗔怪着老汉:“都说一辈子了,还媳这会儿!”

老汉嘿嘿笑着从被窝里伸出瘦成麻杆样的胳膊,一把把忸捏的李氏拉着坐到了炕沿上。老汉摸着李氏满头的白发,眼睛不由得红了起来。两人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年,而今她也老了。年轻时那个做事利索干练,他常开口闭口叫着姐姐的女人,如今老得已是满头白发走路都要拄着拐杖了。老汉哆嗦着手摸着李氏额上细密的皱纹,眼泪滚滚地流了下来,几十年前的那一幕仿佛又回到眼前。

他三岁那一年,李氏的爹娘拉着她来村里逃慌,一家人栖身在村外一孔无主的烂窑里过活。没几日她的爹娘就病倒了,她站在窑门外流着泪连饭也吃不上。爹看到这一家人可怜,给了他们一斗粮食又出银子为她爹娘请来了郎中。李氏的爹娘染上的是风寒病,半个月后就双双撒手西去了。她爹看到老族长一家人忠厚老实,临终前把她托付给了他爹,和他订下了娃娃亲。大他三岁的李氏进门后,顺利成章地担当起了看护他的重任,给他穿衣喂他吃饭。他就像她的影子样时刻跟在她身后,她走到哪达他跟到哪达。她去地里打猪草,他跟着她;她去麻姑山上放牛,他也跟着她。她像亲姐姐样细心呵护着他,当他累得走不动路时,她背着他往家里走。村人看到这情景取笑着他俩:媳妇倒背起男人来了。他羞得要从她背上溜下来,她尽管人小性子却很泼辣,向说这话的村人回道:有能耐你也回家让媳妇背去!村人只好红着脸而去。自此以后他知道了她是他的媳妇,他俩有着一种微妙的关系,无论他在外面怎样淘气,她也不会向爹娘告状。她对他总是有求必应,冬季里天气冷,他常常要她先把被窝暖热才肯去睡。他一双脚像块冰样整个晚上也暖不过来,她就把他两只冰冷的脚抱在怀里紧贴着她滚烫的胸脯,直到暖暖和了才肯回到自己的被窝里。他小时候经常尿炕,尿了炕怕爹娘知道后要挨打而不敢声张,他只好和她偷偷换被窝睡。直到她把被子全暖干了,他才重新睡回去。为了照顾他,她小小年纪就落下了天气一寒就咳嗽的病根。后来他俩渐渐长大了,李氏也知道羞了。他再“媳妇、媳妇”地叫她时,她嘱咐他要叫姐姐,要是再叫媳妇就打他的屁股。他常常不经意地叫错,她听了最多只是嘴一撅佯怒着不理他。到了过节时爹娘做下好吃的饭菜,他俩一人一份,她从来都舍不得吃,全都偷着留给了他。有了这个疼他爱他的“姐姐”,他才有了一个幸福无比令玩伴们全都羡慕不已的童年。她是他童年时代的守护神,只要他在村中受了玩伴们的欺负,她准会带着他去给他出气。在家里她是最勤快的一个,天不亮就要起床给全家人烧好洗脸水。接着又要打扫院子,扫完院子又要忙着做饭。她像只陀螺样一年到头转个不停,打他懂事起就没见她闲过。尽管她这样勤快,娘一直都不喜欢她,打她骂她是常有的事。她从来都没怨言,似乎她就本该这样。他有时候看不过眼了就护着她,顶撞上娘几句。过后她会感激地搂住他亲他的脸蛋,劝他不该顶撞老人。

像那个年代许多家户里的娃娃一样,小时候他脑子中总是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看到公狗压在母狗身上他觉得有趣,问她:姐,为啥公狗要压着母狗?她显然知道问题的答案,脸一红哄着他:母狗背上痒了自个儿挠不着,让公狗帮她挠。夜里听到母猫叫春,他惊恐地睁着眼睛问她:姐,它为啥叫?她骗着他:那是母猫想崽子了。

到了他十六岁那年,爹娘给他俩圆了房。在他心目中,她只是一个无比疼爱他的姐姐,他只敢小心翼翼地躺在她身边丝毫不敢有非份之想。是她打破了他心理上的羁绊,用她滚烫性感的胴体给了他男女间的欢愉。回忆起年轻时的情景,老汉觉得这一切就像是发生在昨天是那样的清晰难忘。如今他俩都老了,当年一对恩爱的小夫妻老得走路都要儿孙们搀着了。老汉一边回想着往事一边深情地摸着李氏饱经沧桑的脸,他喃喃地说:“娃他娘,你伺候我吃伺候我穿,尽心尽力地伺候了我一辈子!我真想吃一口你的奶!”

老汉说着情不自禁地撩起了李氏的衣襟,李氏曾经坚挺饱满的乳房在岁月的风霜下,干瘪得如同两只腾空了粮食的麻袋松软地耷拉在腰间。老汉也不嫌弃,一口把她那耷拉的奶头含到嘴里嘬起来。看着他像个娃娃样贪婪吮奶的样子,李氏感动的眼泪顺着脸颊滴落到了老汉雪白的头发上。都土埋脖子的人了,老汉在她眼里始终都是一个需要她精心照料的小娃娃,这个娃娃似乎从来就没长大过。老汉忘情地嘬着李氏的奶头,丝毫也没停下来的意思。李氏红着脸朝门外看了看,赶忙放下衣襟说:“行了!行了!快点起床!”

老汉依依不舍地拉着李氏的手,竟然红着眼睛叫了她一声“娘”。李氏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在老头额头上摸了摸,随即她佯怒道:“你今日个早上犯得哪门子混!”

老汉撒着娇说:“娘,我还想吃蜜枣!把我泡在罐子里的蜜枣拿过来!”

李氏罗嗦着老汉:“越老越没个正形,起来把脸洗了再吃!”

一向处事稳重的老汉这日一反常态,躺在炕上像个娃娃样耍着赖皮:“你不给我吃,我就不起来!”

老汉老得的发须雪样的白了,却学着小娃娃们的样子赖在被窝里讨要吃食。李氏心痛地摸着老汉雪白的辫子说:“真是越活越小!”

老汉呵呵笑着说:“老来小,老来小。人老了就变得跟娃娃们一个样了!”

李氏握着老汉粗糙的手说:“快点起床,我还要叠被子哩!”

老汉非但没有起床,反而得寸进尺地抬起头枕在了李氏的腿上。李氏吓得赶紧坐起来,埋怨着老汉:“一大把年纪了,叫娃娃们看见了还咋活人哩?”

老汉嘴一撅,嘿嘿笑着说:“我还要穿新衣服!你不给穿,我就不起来!”

李氏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没找到新衣服,老汉说:“把我的寿衣拿来!”

李氏咕哝着:“好好的穿寿衣做啥!”

老汉固执地要穿,李氏只好依着他的脾气把寿衣拿给了他。寿衣用得是上好的紫缎布料,这还是在十几年前她眼睛没花的时候就跟老汉做好的。细密的针脚得体的裁剪,无不显现出李氏精湛的女工。这身寿衣是老汉这辈子最得意的一身衣裳了,他兴致来了就拿出来穿穿,穿上一会儿再赶紧放回去,免得把寿衣弄脏了。这次老汉穿上寿衣怎么也不肯脱下来,高兴地在脚地里转了几圈。接着他要像往常一样坐下来抽水烟了,李氏不敢再陪着他,太阳已经有一杆高了,她得赶紧到厨房里烧火做饭。娃娃们都在地里忙着回茬,这个时节活重不敢耽误了他们的饭口。烧好水,李氏正在揉面的时候听见院子的柿树上有一只喜鹊在叫。一只硕大的喜鹊正冲着堂屋吱吱喳喳地叫,李氏也没在意继续揉着手里的面团,突然间喜鹊欢快的叫声变成了凄历的惨叫。李氏看到一只老雕突然从天下飞下来抓走了喜鹊,她正琢磨着一大早出现这个兆头意味着什么时突然听见堂屋里传来了“咕”的一声。李氏心知不妙来不及搓下手上的面絮,赶紧跑回到了堂屋里。老汉正微闭着双眼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养神,而他手中的拐仗却莫名其妙地掉在了地上,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李氏心里一紧,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他爹!”

老汉没有反应,李氏又叫了一声,老汉还是没有反应。初上的太阳从窗格里斜斜地照进来,照着老汉饱经沧桑的脸,老汉如同一个睡熟了的婴儿安详而有慈和。李氏把手伸到老汉的鼻孔下,老汉已经气息全无。李氏当即瘫软在脚地上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泣不成声地叫着在偏厦屋里胡袼褙的儿媳们:“去把你们的男人叫回来,你爹熟了!”

老族长活了七十三岁无疾而终,这样的丧事对村人来说是“喜丧”。鉴于老汉的公正不阿和德高望重,村里所有成年人都要过来吊孝。进财和燕儿得到老族长咽气的消息,他俩放下手头正忙着的活立即赶了过来。老族长在世时待他俩不薄,进财一进门就扑通一声跪在老汉的灵堂前痛哭起来。村人奔走相告着老族长的死迅,抢先收到消息的人们已陆陆续续地向老汉的院子赶了过来。他们进门后默默地绕灵三周,然后跪在老汉的灵堂前吊起孝来。到了吃早晌饭的时候,吊孝老汉的哭声传遍了整个村庄。村人红着眼睛默默聚在老汉的院门前念叨着老汉在世时的好处,说着老汉的好话。沉浸在悲痛中的村人在这一天似乎空前的团结,刘王坡已不分彼此,无论是刘姓还是王姓,后生们全都自发地奔走在一起为老汉的丧事忙活着。

老汉死在了秋后一伏最闷热的时节,尸首不能多放破了五就得埋。村人都惋惜老汉死得不是时候,要是死在寒冬腊月天里,少说也得在家放一个月让村人和亲戚朋友吊唁。时间不多丧事得加紧置办才行,男人们忙着打墓、垒锅台、出门报丧,女人们则忙着淘米、磨面、洗菜。刘金泰有条不紊地主持老汉的丧事,他站在老汉堂屋门前的台阶上时而吆喝着二豹,该送的肉送到了没有;时而吆喝着狗旦,请的响器班子啥时候了还没到!到了第三天刘金泰给儿子冠虎使了个眼色,要冠虎来主持丧事。冠虎学着爹的样子,人模狗样地指挥着后生们忙活起来。刘金泰通过这件事,一是要锻炼下冠虎的本事。二是在暗示村人,以后族长就由他儿子冠虎接任了。进财是明眼人,看到这情景立马明白了刘金泰的意图。王姓后生们也看出了刘金泰的名堂,儿子在前台按着他的指点行事,他则站在后面给儿子撑腰。在眼下这个节骨眼上,王姓后生们也只能悄悄忍着。

到了老汉出殡的时候,村里所有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要为老汉披麻带孝。刘良楷年纪不够,可他是名字进了本本的人,已是半个举子的小大人了,越虎夫妇扯了二尺白布裹在了娃娃的头上。刘良楷在爹娘的嘱咐下装模做样地哭嚎起来。娃娃们是被大人逼着干嚎的,大人们有的在真哭有的却是在逢场作戏。出殡的仪式在人们真真假假的痛哭声中,缓慢地进行着。老族长的两个儿子哭得嗓门比牛还大,眼里却没有泪水流出来。两个儿媳平时也不怎么孝顺,这会儿却伤心地大哭起来,惹得村人议论纷纷。对老人孝不孝全体现在出殡的这一刻,哭得越伤心越能显出对老人离去的不舍。人群中哭得最伤心的是李氏,她在燕儿和几个媳妇的搀扶下跟着老汉缓慢移动的灵柩啜泣不止。按风俗她是不能到坟上去的,只要把老汉的灵柩送出门就可以了。俩人在一起过活了一辈子,老汉已成了她生命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李氏放不下老汉,一直把灵柩送到村口。老汉的灵柩刚一出村,李氏就瘫软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哭诉老汉怎能狠心扔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独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秋林老先生也来为老汉送行来了。他俩斗了一辈子,临终他想来送他一程。刘秋林手握着抬棺的杠木,一边走一边对乌黑的灵木说:“王兄我送你来了!你在下面等着,我下去后还要跟你挣这个族长哩!”两个多月后,刘秋林也跟着下了世。刘王坡最长寿的两个老人,在这一年全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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