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兵车行
登州东北角,白宅。
的确是白宅,门上牌匾就写着白宅。
宫、府、邸、宅、家,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就是房屋院子。但也有品级高低划分,自然名称也不一样,寻常百姓是家,有功名的士子、官员可以用宅,邸是中级官员所用。至于府,从二品以上大员的房子,才能称之为府。
宫就简单了,皇家、神仙御用。
白庆喜吃了药,在书房里收罗出一套刻版《武经七书》,装入手提藤箱里,来到后院其父的书房,说明来意。
白老爷皱眉:“一个百户,值得下大价钱?”
白庆喜提着藤箱,身子躬着,另一手捂嘴止不住咳嗽几声:“父亲大人,英雄不问出处。这人,儿子觉得比陈家寨那伙人强。兴许过个五年,风头就能压住陈家寨三虎。”
“东西可以送,差人去吧。身子受寒了,就好生修养着。”
白庆喜身子躬着:“父亲,这人是个臭石头脾性。不下本钱,是不会记好的。”
白老爷皱眉,缓缓点头:“那坐马车去吧,多带几个人,城外最近不安生。还有,早去早来,啥时候养好了身子,怎么胡跑由你。”
“让父亲大人忧心,是儿子的不是。”
捂着嘴,白庆喜退出书房,猛咳两声,感觉能把肺叶子吐出来。心中暗骂戚继光,将咳嗽带出来的泪水抹掉,与随同出来的老仆去取车。
而此时,赵期昌已经纵马奔出东门,后面庆童撒腿紧追着。
起初,赵期昌还能下意识用两腿紧夹,随着出城后更剧烈颠簸,两条腿不受控制,如摆钟一样左右拍打着马腹,更让徐马得到了错误的指示,不由跑得更欢了。
秋后的田野上,徐马绕着圈子撒欢跑累了,才让庆童截住,牵着马绳将浑身冷汗的赵期昌救了回来。
车队还在后面,赵期昌下马揉着大腿内侧,感觉皮都磨破了,火辣辣的疼。
东门外只有一条两丈宽的官道,道路两旁是缺乏保养的护道林。庆童牵着马,徐马吃着林下枯黄杂草。
这是一匹蒙古马,矮小却有超常的耐力,也耐养。什么都能吃得下去,所以蒙古马相对于北方各种马矮小的同时,还有超乎寻常的大肚子,为的就是吃更多的东西。
嘴里叼着狗尾巴草,庆童手里甩着马绳打着旋,问走过来的赵期昌:“老爷,够劲儿不够劲儿?”
“还行,吃得住。”
赵期昌两股战战,寻了一处树桩坐下,抬头看一眼逐渐升高的日头:“万里无云,好日子。”
见他转移到天气话题上,庆童也抬头扫一眼,身子倚靠着树干点头,也转移话题:“老爷在衙门里议事时,小的与几个认识的聊了聊芦洋三寨十三墩的事情。白石墩那边,按卫里编制有三名墩军就够了。”
火墩是干什么的?不是戍堡军寨,只是一个稍大规模的烽火台而已。
赵期昌也知道这回事,点头:“有什么说法?”
“白石墩从建立至今,被倭寇灭了三次。这才屡次增加墩军,除了白石墩外,另外十二处火墩墩军三名。三个军寨,合起来也就一百出头守军,连着墩军,三寨十三墩一共是守、墩共一百五十九,而各种百户就有十六员,总旗甲长十八人。”
刘家旺、解宋营、芦洋是增强百户所,与寻常村庄百户所相比增强了防御能力,在不远处栾家口修建了备倭城。
刘家旺设百户三名,守城军三十五名。下设烽火台墩五座,分别在矫格庄、湾子口、林嘴、两峰山,城儿岭,守墩军共十五名。寨城为石城,周长一百八十丈,高两丈五,宽一丈三,南有一城门,池宽一丈,深半丈。
解宋营设百户四名,守城军四十名。下设烟墩三座,分别在木基、解宋、墟里,守墩军九名。寨城为石城,寨城规模与刘家旺百户所一样。
芦洋设百户九名,守城军三十八名。下设烟墩五座,分别在郭家庄、磁山、鸡鸣、八角嘴、白石,守墩军二十七名。寨城为砖城,周长三百丈,高两丈七,东西各有一门,池宽一丈,深七尺。
芦洋百户所防守压力最大,毕竟是突出部第一线,寨城更大;白石墩也得到扩增。光看看百户配备数量就知道,足足九人,每人都有专管火墩。
从军力配备上来说,白石墩是这一片排在第四的据点。更扯蛋的是,十六名百户互不同属,只划分专管范围。有事要去栾家口备倭城寻所佥事黄允良或千户刘文清报备,距离过远。
备倭城不仅是三寨十三墩的正管衙门所在,也是干仗时的聚集点。三寨十三墩,要凑出一百丁壮去备倭城待令,配合捕倭军行动。说白了,这也就是一种炮灰部队。
捕倭军是什么,赵期昌已经明白了,是各家的家丁部队组成的力量。顺风仗自然冲在前面,逆风了,殿后的自然不会是捕倭军。
带着沉重心情,赵期昌两人汇合后续车队,沿着官道向东走。
北面,就是一望无垠的渤海,非常的美丽。美丽的背后,是驾驭小船而来,在日本活不下的倭寇。
中千户所东门外,赵期昌骑在马上,秋后正午的日光洒在脸上滚烫滚烫,手里端着一碗本地苦茶,饮着。
他的面前,二十户佃户的女眷将各家的零碎东西装着车,各家交好的邻里、宗亲前来相送,老人们拄着拐杖满是皱纹的脸一个劲的长叹,要分别的孩子与感性的女眷们分别乡亲旧土时,都哭做了一团。
庆童在马前,一手拄着长枪挺直腰背,一手牵着马绳,却低着头。
被委任为管家的赵财跑前跑后,从中千户所各家借来牛车、驴车或手推独轮车。各家给面子借车,也会派人盯着。
赵家二房的人在年初山东闹旱灾时就跑了,跑到祖籍所在的老家保定去了。卫里也知道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也当作不知。只是将二房的房产、军田瓜分了,也没有从大房或三房找人过继到二房进行勾军。
十五名穿着崭新鸳鸯战袄的家丁强作欢颜,很是豪气的与昔日的伙伴告别。
白庆喜的马车赶来,一名长随提着藤木箱来到赵期昌马前,有些仰慕看着赵期昌,拱手:“赵爷,我家公子身体不适不便露面,说到底相识一场都是登州好汉子。赵爷赴任守边报国,我家公子由心佩服。也没别的东西,一套嘉靖十六年刊印的《武经七书》,还望赵爷笑纳。”
对于赵期昌,这长随几乎是眼睁睁看着如何从破落户穷措大翻身的,心中有的只有羡慕。却不嫉妒,同样的事情摆在面前,他不认为自己敢像赵期昌这么做。至于赵期昌的年龄,在这个崇敬神童的时代里,真的不是事。
赵期昌缓缓点头,扭头看向马车,白庆喜揭开帘子露头,捂着嘴轻咳两声后对他露笑。只是一张黑瘦黑瘦又长的脸,如今泛白看着的确让赵期昌有些不适应。
相视一笑,赵期昌也知道白庆喜关心什么,对面前拱手俯身的长随道:“小白爷的心意,咱感受的到。让他好好养病,天大的好处我知,他知。不会有旁的人知晓,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玩儿。”
这长随身子又低了低,应了一声后退两步,小跑向马车。
马车上,白庆喜松了一口气,对着赵期昌拱手,赵期昌遥遥还礼。
妇孺都上了牛车,临分别哭声更是大作。
鞭花打响,近三十辆牛车,各种手推车,沿着眼前只有丈余宽的官道缓缓前进。一辆跟一辆,一辆催一辆,哭声、大呼声、车轮声中,渐渐远离中千户所。
因景触情,赵期昌长叹一声,在马背上一摇一晃笑着唱诵杜甫的《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
杜甫的叙事诗,本就简明易懂,沿途哭声更胜。就连不少少年,也低头抹泪。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仰头望天,赵期昌重复一句让他感触最大的一句,问:“庆童,男儿身好,还是女儿身好?”
庆童沉默片刻,转身倒退着牵马,抬头露笑:“男儿身好,手提钢刀九十九,杀菌儿才罢手。”
赵期昌露笑,轻轻颔首:“唱支歌吧。”
“老爷想听什么?”
“就刚才那个。”
庆童点头,转身将马绳搭在肩上,呼喊几名家丁,一同吼着高唱:“风从龙,云从虎,功名利禄尘与土。望神州,百姓苦,千里沃土皆荒芜。”
这首熟悉的诗歌,贯彻在大明每一个子民血脉之中,随车各家的家丁,赵期昌的家丁,也跟着唱了起来:“看天下,菌虏,天道残缺匹夫补。好男儿,别父母,只为苍生不为主。”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菌儿才罢手!
我本堂堂男子汉,何为鞑虏作马牛?
壮士饮尽碗中酒,千里征途不回头。
金鼓齐鸣万众吼,不破黄龙誓不休!
忍着腿上的疼痛,赵期昌摇头晃脑听着,歌声停息,哭声也没了。
路人诧异目光下,车轮悠悠,一路向东。
“即身为男儿身,那就当活的顶天立地。”
“大好功名马上取,杀得他日封侯事!”
“大丈夫老死病榻妻子之间,耻也。”
“立身阵前,袍泽兄弟齐心戮力,杀一条活路,杀一条富贵路,杀一条子孙三世富贵之路,方不负此世男儿身。”
“倭寇,就是银子粮食,他们的头颅,就是富贵之门的钥匙。”
赵期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荡着,人人心定,望着那越来越近的美丽海洋,似乎不再惧怕。
赵财、赵禄兄弟俩驾着车,也露笑。
看着那海天一线的湛蓝碧蓝,心中安定。
赵期昌,也在坚定自己的信念。看着曲曲折折的路,他想起了那年的冬,与她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只希望这条路永远可以走下去。
不过,他也知道,周围的人不少当他是疯子。自古、国朝死了多少,又有几个健全而归?又有几个富贵满门?又有几个能封侯封伯?
可惜,脚下的路终有尽时,而活着的路,是要走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