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玉夫人
玉夫人的确就在外。
她的轿子已在穿堂停下。
史溪墨已得知父亲史渊回府。他当然会去。只是听说父亲又晋爵位,溪墨心里还是一沉。
父亲和宁北王对立的宦官集团,愈走愈近了。
柳剑染在旁道:“咱们也去吧。你父亲也是我的长辈。我寄居在这,虽吃喝用的你账上的私钱,但到底需你父亲点头。仅看这一点上,我都得记他的情。”
柳剑染此人不羁,但大事上又极懂分寸。
老太太喜欢他,也是喜欢的这一点。
史溪墨也不是无分寸。史府复杂,他也拿捏得极好。只是老太太雾里看花,坐在山中,察觉不出这个孙子的好处来。
她旁敲侧击地待柳剑染好,实则也是希望孙子多多警醒。
她出发点不坏,可惜错看了溪墨。
“谁说不去?况我母亲也回来。”
溪墨对着镜子,自顾照了一照:“我需精神抖擞,好不叫母亲替我操心。”
剑染就一叹。
春琴过来,递给溪墨一个香囊。
香囊便是上回秋纹捡拾到的。失而复得,溪墨也当宝贝。
二人齐齐出了草庐。
走小道,剑染忽问:“你这香囊不是丢了吗?怎么又在腰间?”
溪墨心情愉快,顺口就道:“是丢过。但被秋纹拾到了。算来,此女和我有些缘分。”
柳剑染一听,心里就有点儿醋味。
什么叫有缘?此话是随意说的吗?
柳剑染并不知道:秋纹还救助过溪墨。
既救又捡的,在人口熙攘的江城,巧意遇上,还当真有缘。
“是么?什么时候?我怎地不知?”
“几个月前了,大概是她被卖进史府的那一天吧。”剑染想起秋纹,眉眼总不禁含笑。
柳剑染更是吃味。
他已经告诉溪墨:自己认下秋纹为干妹妹。以后,她在小厨房,乃至整个史府,不会受任何下人的欺凌。他是秋纹最牢靠的后盾。
溪墨听了,不置可否,只默默问了他句:“果然就是干妹妹?”
“那可不。”
“你需记好。妹妹就是妹妹,不管干的还是亲的。日后……你别懊恼就行。”溪墨深深看了剑染一眼。
“瞧你说的?我哪会懊恼!我家中哥哥死了,又没个姐姐,能认个妹妹,别提有多高兴!”说完柳剑染两手一摊,“只可惜我漂泊零落,稍稍值钱的东西就被我当了。若能得一个好的,我定然送给秋纹,聊表心意!”
溪墨记在心里了,他与剑染微笑:“这不难。你是我朋友,这几年也帮衬了我不少。我这里,正巧得了一根上好的玉钗。不如你拿它送给秋纹。”
剑染就拍手笑:“好好,你果然大方。我先借了用,以后发迹了还你。”
溪墨就摇头:“既送了你,那便就是你的,如何又要你还?”
二人更是并肩而行。走至老太太的瑞轩堂前,敲看见了一辆轿子。此轿溪墨熟悉。柳剑染也停下了。
轿子内,缓缓走出一个中年美妇。
此贵妇便是溪墨的母亲玉鼎的妹妹玉夫人。玉夫人没穿海清,家常衣着,家常打扮,只颈脖上戴了一串佛珠。
掀轿帘的是玉夫人的陪嫁冯富家的。冯富家的见了大爷,面含笑容,道了声好。玉夫人便抬头看着儿子。
母子互相打量,一时默然无语。
柳剑染倒是赶着上前问候。
溪墨终于开口:“太太回了。”
一声太太,便道尽母子二人间的隔阂。
那厢,轩瑞堂外间伺候的婆子就抢先打起了帘子,对着玉夫人行礼。上了年纪的,有些阅历的,内心都对玉夫人存了尊敬。也就那些见风使舵,目光短浅的才会去奉承孙氏。
到底,玉夫人是正妻,且还有嫡子。
抛开别个不说,那玉家也是显贵之家。孙氏与她相比,云泥之别。
玉夫人看着儿子,内心涌动。儿子风采卓然,倜傥俊逸,看着眼前一亮。难道,此生要在蟠龙寺一直住下去,住到老死?
“墨儿,一向可好?”
玉夫人内心凄然,但面色却又平静。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这世间并不会有墨儿的存在。
只是时光不能倒流。而先皇已经驾崩,长眠地宫。错了就是错了。一念之差,生下溪墨。
“儿子一向不错。”
溪墨扶着她,缓缓朝老太太屋里走去。面儿上,还需母慈子孝。
“那我放心了。”
玉夫人任由儿子搀扶。有他遮挡,顿觉身躯不冷。她到底不忍,看着溪墨的衣袍,低声说道:“天冷,为何不多穿一些?”
去寺院前,她给儿子留下足足的银子。
“儿子不冷。”
“是么?”玉夫人捏了捏溪墨的手心。
微热。
“儿子每日练习剑法,体质甚好。”
溪墨说了假话。半月之前,他还受了伤。他故意隐瞒,老夫人一干借不知晓,又何况隔阂很深一年见不上几次的生母?
“那……甚好。”
众人见了,都过来请安。
玉夫人看向老夫人,轻轻颔首,上前问安。
老太太耷拉艺下眼皮:“你既回了,便是喜事一件。坐下吧。”
史渊看向玉夫人。
玉夫人先喝了口热茶,看着满屋子的人,黑压压的,花团锦簇,内心更为萧索。史渊和她对视一眼。这一眼看得甚是勉强。
史渊咳咳:“夫人,你身子单薄,那寺院里衣衫可都添足了?”
“够了。”
“可要添加木炭?那里毕竟冷僻。”
“够了。”
“跟着的人可要再备几个?”
“够了。”
玉夫人连说了几个“够了”,让史渊尴尬。那孙姨娘低着头,不情不愿地过来请安。玉夫人也只是形容淡淡。
史渊三个姑娘也一齐向嫡母请安。
文姨娘也过来了。
玉夫人看着她们,对着陪嫁冯富家的:“将我那盒子里的檀木珠串儿取出五个来,每人一个。”
玉夫人做事公平。
可这让孙姨娘不爽。
她自视甚高。秀才之女,也是书香门第。凭什么要和文姨娘拿一样的东西?再则,她也是老太太亲命的掌家娘子!
孙姨娘委委屈屈的,勉强道了谢。
文姨娘诚心诚意地受了,又道了声万福。
溪墨和昱泉,也有礼物。给溪墨的是文房四宝,给昱泉的是古玩瓷器。她了解二人的喜好。
老太太的礼物,玉夫人也备了。她给老太太的是寺院居士们绣的百子图。老人家喜欢这个。
史渊咳咳。
大概,夫人是忘了他了。
二十多年的夫妻。真正在一处不过数年。
史渊政见上倾向宦官集团,忠心于新帝。但对于玉夫人的行径,他采取默许,乃至于顺从的态度。
娶玉家姑娘,是先皇的旨意。他是奉旨行事,不管以后如何,总之无甚怨苦。只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依旧没将她的心焐热。
史渊承认,这点是失败的。
“也有老爷你的。”
玉夫人看向丈夫,微微涩笑。
二人目光再次对上,往事电光火石般转瞬而过。
“哦?夫人给我预备了什么?”史渊启唇一笑,心情大好。
“一个小玩意。”
“什么玩意?”史渊迫不及待。
夫妇二人间的互动,都被老夫人收在眼底。她沉着喝茶,不发一言。
“一个泥塑的乌龟。”
说话间,冯富家的已经将那只小龟,托在盒子里,呈了上来。
众人一见,却都笑了。
尤其是史渊的三个女儿,正处天真烂漫之际,一时忍不住,就都咯咯咯地笑出来了。老太太也笑了。
那的确是一只龟。但却是一只将脑袋缩在壳内的龟。只有四肢,却无脑袋,就显可笑滑稽。
孙姨娘也憋着笑。那文姨娘躲在一辺,也拿衣袖遮挡脸面。
底下丫鬟婆子,都叽叽咕咕地捂着嘴儿。
气氛就很好。
“夫人,为何要送我一个没有脖子的乌龟?”
史渊知晓其中必有深意。
众人皆笑。唯有溪墨神色僵硬。那溪墨看着父亲史渊,除了尴尬,还存了一点怜悯。这是母亲对父亲的讽刺,讽刺他胆小畏缩。
“乌龟主寿。我是希望你平安长寿。再则,缩了颈脖的龟,更懂保护自己。所以单单送这个给你。”
史渊大悟般一笑:“原来如此,夫人是关心我。”欣然接受。
溪墨看着父亲,揣测其已看出寓意,只是装傻,倒有些不忍了。可想着父亲从京城回来,非但升了爵位,又得了诸多赏赐,显然是要与过去诸多同党划清界限了。
他日宁北王和宦官集团起纠葛,父亲是定要与宁北王为敌的了。
届时,鹿鼎之争,只怕是一场血雨腥风。
老太太有些恹恹。
因对着左右:“上果子,上点心。前日我腌的鸡脯子,味道正好。拿着就着茶吃,味道不错的。”
一时,大家上桌。
老太太怕柳剑染孤单,将他强拉着,坐在她身边。
孙姨娘和文姨娘,因是小妾,只得站着布置晚饭。几个经年的老嬷嬷见孙氏蔫头蔫脑的样子,想着她平日里的嚣张,个个称愿。
孙氏不服,且还嫉妒。
她虽是小妾,但却是外头聘来的良妾,有婚书,也是坐轿子进了史府大门的。新婚晚上,史渊喝了酒,拉着她的手,郑重发誓说此生待她好,一心一意不变的。她也是取中玉氏常年不在府内,与史渊关系冰冷,若是和离了,自己日后便有扶正的可能,才心甘情愿地嫁了他做了侧室。
可二十年时间过去,史溪墨已然成人,自己的儿子也大了,玉夫人还稳稳当当地坐着史府正妻子的位置,赖着不肯下来。
老爷高升,好处总少不了她的。
孙姨娘看着儿子大喇喇地坐下,自己倒像个奴婢一样,前后伺候,心里一酸,眼里就滚下泪来。
还是老太太心细。
叫了一个嬷嬷:“拿两张小几儿来,你两个在一旁吃,饮食都一样。”
就有几个丫鬟,端了盘子,大席面上吃的菜,小几上也摆得满满当当,俱是同样的酒菜。文姨娘唯唯诺诺感念不已。
孙姨娘还是委屈。文氏的娘家只是一个贫苦的渔家,哪里能和她比?为甚要和她对面吃喝?
孙姨娘就假装肚子疼,说来葵水了,还是早点回去歇着。
“罢了,你要去就去。”
老太太有点儿不耐烦了。
那昱泉只顾吃喝,半点未顾及母亲感受。
孙姨娘怨恨地瞅了儿子一眼,又盯着史渊面容,心里咒骂:“今儿晚上,你可别过来。若来,我也绝不伺候!她这一回府,你就全然将我忘了。好歹,这府里每日辛劳操持的人,是我。你们夫妻既感情好,你又何苦要聘我?”
孙姨娘这话也不对。
一切都是她爱慕虚荣。宁当富贵妾,不做穷人妻。
席间,老太太就命人给玉夫人打扫屋子。玉夫人看着儿子,说了一句:“不忙。今晚,我住在稻香草庐溪墨的屋子。”
史溪墨一怔,他看着母亲。
母亲要与他同住?
他有点儿不习惯。局促。从来见母亲,不超过一个时辰。不知怎地,还有些紧张,也有些淡淡的……喜悦。
喜悦散去,内心却又充满苦涩。
普通人家,母子相叙十分平常。可与他却是奢侈、难求。
柳剑染在盘却一口应承:“如此好,如此好。稻香草庐早有一间空屋子,专等着太太您抽空儿小住。里头一应都是俱全的。”
玉夫人因何要去草庐?
她自然有话和溪墨说。
她在寺院修行,与世事并非一概不知。儿子干的事,玉夫人知晓。
“果真如此?”玉夫人看着剑染。
“太太很该信。溪墨一向孝顺。但凡天有不好了,或下雨下雪了,他总站在窗边念叨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