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

刘生最佩服林超的一点,倒还不是因为他出身好,又会投胎,托生到到了嫡母的肚子里,自己手里又有钱,而是自打他们见过后,就一直秉持着言必行、行必果这一行为准则。

即使昨夜飘飘扬扬雪纷飞了一夜,积雪都积了有两三寸多厚,林超还是婉拒了王大掌柜请他多住几天,等雪停了或者小些后再赶路的邀请,也并没有回城里的房子,只不过还是吩咐王大掌柜备了一辆马车。

下雪天出行,马车至少要比骑马要谨慎安全得多。

江南的天气一直是温润的,一般下场小雪之后,地面难免泥泞难行,只是这北方的天气,的确又是一番寒冽,大雪过后,地面都被冻住了,虽然好歹少了些泥泞,只是天寒地冻的,路也还是不好走,城里还是石板街道,积了雪也不太滑,这一出了城门,路况就渐渐坏了起来,全是泥土道,积雪的泥路上,不知道多少辆马车在上头来回碾压过了,都已经被车轮碾成了一条条地沟沟坎坎,还都结上了冰碴。

刘生是走过雪地的,也颇有经验,还知道专挑路边的雪地上走,竭力绕过结着薄冰的地面,他知道雪地上反而不滑,只是马车上就坐了一个人,车子轻,地面又凹凸不平的,颠簸也大,所以就算刘生这个车把式再有经验,也是一路非常艰难地颠簸前行。

只不过马车出了城才一胸工夫,林超就吩咐刘生先停下来。

本来刘生还以为林超是终于受不了这一番连冻带颠,想要下车活络活络双脚,暖暖身子,他正想掀帘子询问,林超却道:“我无事,只是有位故人来拜见,我们先略等他一等。”

刘生也就没有再说话,只是先把车帘拉开,自己却又紧了紧腰间的匕首,提高了警惕。

其实林超主仆也没有等多久,一辆朴素的青布马车就哒哒哒地驶了过来,只是从里头下来的人居然会是李掌柜,这倒有点令刘生惊讶了。

他本来还以为是熊大掌柜呢!

林超倒没有多表露什么诧异,身子动都不动,只是微微一笑:“李叔,这路滑难行,倒是难为你冒着雪出门了。”语气很客气,似乎只是平常见了老奴后,照例的一句寒暄而已。

李掌柜就忙上前见礼:“给爷请安!今儿来,竟是给爷赔罪来了,只是太太早有话说过,您一日不接下铺子,就不许奴才先和爷报家门,所以昨儿少爷一传我们来,老奴心里就有数了,只是列位同事都在,也不好多和爷说句话,所以今儿就紧赶着来了!”

林超就静静地听着他说话。

李掌柜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一咬牙,就要在雪地上跪下。

刘生却早已收到了林超的眼风,一双长腿早就跨下车来,硬给搀扶住了。

林超这才道:“李叔真是客气,您是太太的暗卫,又是郑家出来的,哪有给我这个小辈子行礼的道理?只是,李叔的身份真真瞒得极好,就连太太也只告诉我,京中有两个极妥当的老人留给我使,却没有告诉我是谁,想必,也是一番存了考量我的心思在,吴叔呢,他的身份我是已经知道了,倒是李叔的身份,倒是还费了我好一番思量呢!”

李掌柜忙笑:“爷双眼如炬,又见微知着,怪不得太太这般放心,直接把京中产业一并交给了。”这话细听起来,其实颇有些不太服气的意味在里头。

林超本来也没有多指望什么,这可是郑家花费了多年心思才培育出来的,号称一生只效忠一个主子的暗卫,难不成一见了自己这个第二代主子,立刻就会心服口服,毫无芥蒂地开始效忠?又是多年的老仆了,手底下有多少能耐,家底有多厚,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头一回拜见小主子,肯定也会先摆摆架子,再谈谈条件,才继续往下说效忠的话。

林超就没有再绕圈子:“今儿特地等李叔呢,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彼此见个面,知道有这层关系,还就是有一句话,要问一问李叔,还希望李叔给我句准话儿。”

李掌柜只道:“爷您请问,奴才知道的,能说的,万万不敢瞒着爷!”他自然很谨慎地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只是他也不免有些好奇,这位小主子,到底会问一个什么问题呢?不过,多半也是问京中这些产业,真实的家底到底有多厚吧!世家公子的出身,从小又没有吃过苦,多半都是爱好享乐的主,在乎的,不外就是名下的这些产业银钱么?他自以为已经摸准了这位小主子的脉息。

不过林超既然没有期望他立刻表忠心,当然就更乐意看他吃惊的模样:“入京后,我也拜见过郑家外祖母及外祖父,还有舅舅、舅母并表姐妹表兄弟们,只是十多年过去了,依然能察觉两位舅舅,对母亲犹有不平之意,本来以前我还以为,是因为母亲出门子的时候,带走的那一笔丰厚的嫁妆,直到见到李叔和吴叔后,我才明白,暗卫培育不易,试问哪一个世家大族会这样疼女儿,一出嫁,就配上四个暗卫呢?这样的嫁妆,配林家,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我想问的是什么,李叔想必已经明白了吧?”

李掌柜果然就吃了一惊,而且立刻就深思起来,他那么聪明一个性子,还能猜不出林超没有明明白白地宣之于口的那句话么?只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这林家的小少爷,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好端端的,怎么打听起他娘的陈年往事起来?这不是摆明了要打他爹的脸么?

这可不符合礼数啊!

林超却又叹了口气:“虽然我们林家在上京地位名声不显,但天下粮仓,有三成都出自江南,守着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也没什么人能小看了我们家去,就算再往前数十年,也不算说是一段不好的姻缘。”

李掌柜听到这里,心知已经不能再继续沉默了,又想起李妈妈当日的话:“至此以后,唯二爷一人之命是从!”口口声声,语气笃定。

只得咬牙道:“二爷不知道,这暗卫一辈子只认一个主人,可想要认主,那就是从小就得跟着主子一起,好培养主子杀伐决断的手段,所以等主子大了,就算婚事出了变动,想要把暗卫调走,那便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除非杀了,不然也只能跟着了,但是暗卫的人数也有规定的,郑家的姑娘们,也只有嫡出的姑娘,才有资格出嫁之后带暗卫,而且一定得是原配嫡出,续弦嫡出都不算,一般十岁之前就会确定姑娘以后的亲事,断断是没有低嫁过的,以后结亲的家里,品级只得三品或者再往下说呢呢,那便只能带一个,正二品的,便可以带两个, 所嫁的人家身份越尊贵,带的暗卫也越多,但至多也只能有四个。”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也不能再继续往下说了。

上京城里越是清贵的大户人家,庶女就罢了,但凡是嫡女,也是很少外嫁的,肯定要在城里就把亲事定了,这一来,林家这门亲事,也就不大显出好来了。

况且这一品之上,也还有亲王、太子、皇帝这类的超品级呢!

林超却已经明白了,眼神闪烁了一下:“怪不得....我知道了,只是雪才停了一会,这会子又飘了起来,瞧着李叔身上都沾染了好些,您先回去吧,不然沾了湿气,可是不好!”

没想到林超口里说只问一句,还真的就只问了一句,就要把人打发走了。

可人的天性就是这般贱,一开始还怕多问,这会子人家真的不问了,李掌柜的心里又好像猫爪子挠了几下似的,总是痒痒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爷,这次的账本您是真的不亲自看了?”

林超摆了摆手:“也没什么可看的,你们怎么报上来,我全部都认下,良姜看过了,就作数了,况且往事不可追,来者尚可期嘛!以后店铺的日常经营,我虽然是东家,但也不会怎么插手的,李叔大可放心!只不过还要劳烦李叔一件事,如今我手底下还很是缺人使,如今太太给的、加上老爷给的,都不太够用,李叔就帮我多选几个人吧!”

李掌柜却没有先一口应下,而是委婉地问:“爷是想从以前郑家的那些老手里选呢,还是从外头家奴中选?”

林超瞥了他一眼,淡淡道:“如今这雪一下,天气一冷将上来,哪里少得了颠沛流离的流民?还有京中的善育堂,也多的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无牵无挂,身似浮萍,最是放心不过的,这些事李叔想必也是做惯了的,就不必谨慎地再问一次了。”

李掌柜虽然小小地吃了个挂落,却并未放在心上,而是再接再厉,又问了一句:“不知道爷需要多少人,几十个还是上百?”

林超心里就很满意,瞧瞧!这才是暗卫的行事标准,招人都不说一个几个地找,动辄就是几十上百,而且听这话头,要是想要更多,人家都有本事能找了来!

林超本来想开口说先寻个七八十个的,忽然又想起自己刚入京,又是质子的身份,实在不便这般大动作,便道:“先寻个十来个吧,李叔好好带着,但凡能学到您三成的伶俐劲儿,以后走南闯北的,就不必您老人家亲身去盯着了...这雪怎么又密起来了!”话尾,已经带上了些抱怨的口气。

只是这种类似于幼儿撒娇的语调落到李掌柜耳朵里,就变成了委婉地送客,他就没有再多说,只是弯了弯腰:“下雪泥路的确难行,只是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也实在不便陪您走这一程,就请您先行一步,我就只目送吧,也算是全了老奴的一片诚心。”

林超眼里暗了一暗,不过牛不吃草,强按头的事,他也做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天冷,李叔略瞧瞧就回去吧,这虽然下了雪,但天时尚早,今儿这路呢,也只有越走越亮的,李叔倒不必担心!”

虽然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这个道理他能理解,但到底还是忍不住刺了刺他。

李掌柜既然是暗卫出身,那就是吃尽了人所不能受的苦难,能忍人所不能忍,专门做人所不能做之事,虽然转良已经十多年,但这么一句淡淡地讽刺,他还真不放在心上,只是拱了拱手,意味深长:“那爷就慢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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