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置房产(上)

邓老二去羊古垴治病的那一段时间里,邓天举回杨家沟去了一趟,他给幺公送去了一块虎肉和一个鹿皮袄,那是张银联精心给幺公缝制的,又把老家的两箩包谷籽送给了幺公。他把一家人在大山里的生活情况都告诉了幺公,他对幺公说不完的感激,道不尽的恩情。幺公问及老大和老二的事情,说:

“天举啊!古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杨家沟的邓氏人家现在就只剩下我们两家了。我这一辈子就算完了,我们都指望你的老大来沿袭香火,你无论如何要给他收个亲啊!既然你说老大和袁家幺妹有些情分,你就去磨槽沟请个媒人圆了他们这场姻缘吧。如是老二的病能够医得好,说个亲事可能还是有希望的,你也不要太灰心,缘分到了自然好事天成。”

邓天举连连点头。

幺公接着又说:

“我已经八十岁了,可能隔天高,隔土近了,你明年还是来看看我,假如我不在了,每年清明节你都来看看我的黄土堆啊!”说着就老泪纵横,语气伤感得令人含泪欲流,邓天举带着哭腔点头应允,他陪着幺公比膝而眠,天亮以后就回山里了。

邓天举回到风箫洞以后,依旧和聋子天天去寻查阀杆,他没有过问张银联和邓老大种冬季蔬菜的事情,就一门心思去套草鹿和山羊。老天不负有心人,邓天举终于在九、十月之间套着了一头半大的草鹿和山羊,父子俩因此高兴了好多天。从此,聋子就有事情做了,他除了每天由大哥带出去练习两个时辰的本领以外,大部分时间都去割草喂鹿羊。后来,他们的鹿羊渐渐地增多了,就在年前大雪封山的时候,父子俩又套着了一头草鹿和两头山羊。年后,整个正月间几乎都在下雪,父子俩抓住这个有利时机,又套了两头草鹿和一头山羊。半年时间里,他们就已经有四头草鹿和四头山羊了。幸好邓天举早有准备,在收割的时候就把所有的苞谷杆和苞谷壳都打成垛子堆放起来做草料,不然,在大雪封山的这些日子里,这些畜牲就要断粮了。鹿羊长期都吃生草树叶,吃干草料的时间长了是不行的,肠道要出问题,要便秘,这个道理多数农民都懂。难怪张银联和邓老大种了很大一块青菜、白菜和萝卜,原来他们是为鹿羊准备的,隔个一天两天,他们就割些生菜来喂这些畜牲,关圈的时间长了就用绳子把这些畜牲牵到豌豆地里让它自由啃食。

因为人工喂养的时间长了,这些畜牲就和人亲近起来,逐步蜕去了野性,和家畜没有多大差别。随着鹿羊的增加,邓天举和聋子又修了一间羊圈,把鹿羊分开关圈,为这些畜牲谈情说爱繁殖后代创造了有利条件。几个月之后,草鹿和山羊都下了崽,现在邓天举已经有十二只鹿羊。随着鹿羊的不断繁殖和幼崽渐渐长大,老大和老二也来帮助父亲扩大了饲养规模,可是,劳动量也增大了。面对新的形势,邓老大提出了两个想法:

一是把风箫洞左面那一片树林全部规划为牧场,两边钉木桩用荆棘树枝编成围墙或者砌成石墙围起来,让鹿羊在牧场里自由寻食,既可以减轻劳动量,也能够增加鹿羊的活动量,预防疾病。

二是他和老二继续以打猎、采药为主,多筹集点钱。准备在磨槽沟街上买一间房子,有个落脚点便于做生意,不能长期住在袁大爷家给人家增加麻烦。

母亲没有发表意见,她从来不考虑远景大事,因为老邓比她考虑得周到长远,几十年来大事情都是老邓说了算,她放心。

邓天举沉思良久方才说话:“老大这个想法是可行的。牧场的围墙我和聋子慢慢搞,先钉木桩用树枝编起来再围上荆棘,最多二十天就完成了,以后有时间就砌石墙,砌一点算一点,反正有木桩围墙在。老大和老二你们就放心去打猎、采药,抓收入要紧,不必管我们的事情。买房子这个事,老大去袁大爷家打听一下情况,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现在还有五十多个银元,如果合适就买一间,等今后有钱了再买一间,以后老大老二就在磨槽沟娶个媳妇安个家,仍然可以在大坪山打猎种庄稼,也不耽误做生意。”

老二听了,伸出一个大拇指慢腾腾地吐出四个字:

“要——得,大——哥!”

一家人配合得非常默契。打猎,采药,饲养,种地,各自有序地从事着自己的工作,从来没有人拈轻怕重,从来没有人争多嫌少,完全是一团和气的典型。

邓老大走得满头大汗,他来到袁大爷家,正巧碰上幺妹和嫂子从田里干活回来,袁大爷和他的小孙子也在屋檐下乘凉。看见邓老大来,袁大爷就连忙亲切地招呼,又叫孙子给他倒茶,幺妹也打来一盆凉水要他洗脸。坐定之后,邓老大就和袁大爷谈起打算在磨槽沟买间房子的事情,想请袁大爷帮忙打听一下情况,说自己现在只有五十个银元,不知道这些钱够不够。袁大爷说他马上就上街去打听,又安排幺妹快给邓老大煮饭,说吃饭就别等他了,他可能要多耽搁一会儿,说完就一个人去了。

幺妹拉着小侄儿站在旁边听见邓老大说的话,心里由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近段时间以来,幺妹特别关注邓老大的事情,过去只是每天盼望邓老大这个人,巴不得天天都能够和他形影不离。现在不同了,她除了想天天看到邓老大的人以外,凡是有关邓老大的事情她都细致入微地关注,总觉得邓老大的事情和她息息相关,不可分割。她今天听到邓老大说起买房子,就觉得这是一件大事,一件对她来说是再重要不过的事了。她看见爹爹毫不推辞地,急急忙忙地上街去给邓老大打听房子的事情,就好像感觉到爹爹对邓老大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出乎寻常的亲近和关爱。在她看来,那种关爱只有父子之间才会有,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从骨子眼里流露出来的无私和真实,她看不出有丝毫的应酬和敷衍。

一路上,袁大爷都在思考一个事情。他前两天给儿媳说起幺妹的事,他说幺妹都二十岁了,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前一段时间有两处托媒来试探他的口气,他都说幺妹年纪尚小,儿子又不在家,幺妹还要帮助嫂子做两年庄稼,就婉言谢绝了。他对儿媳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要儿媳帮幺妹做个主。儿媳说幺妹有心邓老大,她也认为邓老大合适。可是,袁大爷心里有点顾虑,他当然喜欢邓老大勤快能干,诚实可靠,重情重义,只是邓老大现在住在大山里,虽然有老房子,但是不敢回家,他认为居住在大山里不是长久之计,没有房子就等于没有家。可是儿媳的看法和他不一致,她说同保的挨山那个甲就有几家住岩嵌的,房子不好还不如住岩嵌,不管住哪里,只要有饭吃有衣穿人品好就可以。今天邓老大来买房子,袁大爷暗暗在想,莫非幺妹和邓老大真的有缘分?他决心要好好跟邓老大盘算一下,尽力办好这件事。即便不考虑幺妹的事,他也要好好地办,毕竟邓老大对他有恩,送虎骨给他治好了老寒腿,现在走路轻松自如,没有痛苦,光凭这一点,他都不能有半点马虎。

袁大爷来到街上就对直走进张老板的药铺,毕竟张老板和他比较熟,邓老大又和张老板打过两次交道,张老板也想和邓老大长期做药材生意,而且他是医生人缘好,比一般人更了解街上的情况。坐下来,袁大爷就直截了当地跟张老板谈起邓老大想买房子的事,向张老板打听情况,张老板说:

“房子倒是有一间,没在街面上,在水巷子转角处,隔两间屋子才是正街,一楼一底土墙瓦盖,做生意要差一点,听说价格不很贵。其它就没听说有要卖房子的了。”

袁大爷说:“那就麻烦张老板用心给我问一下吧,我那大侄子不熟悉情况,我这个当伯爷的就只好来托朋友帮忙了。”

张老板说:“不妨我现在就去,你等着。”张老板说完就起身。大概一个时辰,张老板回来了,进门就说:“房主人正好在家。袁老哥,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袁大爷和张老板来到房主人家,房主人带他们楼上楼下看了,又看了屋后一小块随房搭售的厕所用地后,就在房主人家谈起价格来。通过一番讨价还价,房主人最后要价五十五个银元,袁大爷只还四十个银元,双方都谈得很委婉但都态度比较坚决,正在相持不下。这时,张老板发言了:

“你们买卖双方都是我张某人的老朋友,我看你们买和卖都是真诚的,只是价格相差太远,你们两家看看在差价上折中一下可不可以?”

房主人说:“那就请张老板说个中间价来我们看看。”

其实,买卖双方在这个时候都希望张老板出来折中一下,但又不愿意主动放弃可能使对方让步的那一线希望,担心一旦自己首先让步会使对方抱定原价不放反而造成自己被动。张老板出来折中给双方都搭了阶梯,双方都愿意听他的意见,借此机会下台阶。

张老板说:“我说个折中价位你们斟酌,恰当不恰当,仅供参考,不必怪罪于我。你们看,四十八个银元行不行?尾数为八,吉利!”

房主人没说话,用右手慢慢地抓头发,一副为难的样子。其实他想的就是这个数,但是他不能先表态。他想,如果先表态,就说明他先前的要价是虚的,对方就可能再往下压。

袁大爷也没说话,他在揣摩房主人的心理,如果对方急着发言,说明这个价位对方不接受,如果对方不说话,说明对方已经接受。他想,这个数恐怕降不下来了。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发言:

“我想,张老板说的这个价位也是巴斤估两的,没有多大的出入,我也不好再说话了。”

房主人也说话了:“好嘛,就依张老板说的这个价,我就亏一点吧。”

张老板说:“你们都跟家里的人再商量一下,如果没有不同意见,明天早上就在我家写字约。”

双方又把字约的内容商量了一番才各自回家。袁大爷回家以后把情况告诉了邓老大,他说,那是一间才修三年多的土墙瓦房,墙头墙角完好无损,墙体有一尺高的石头墙脚,瓦椽檩子半新不旧,楼梯门道亦无损坏,除了房子以外还搭售了一小块空地用于修厕所。不足之处是没在街面上,不过还是可以做生意的。邓老大非常满意,表白了一番对袁大爷的感激。

第二天早上,邓老大和袁大爷准时去张老板家,看见房主父子俩已经早就到了,另外还有三个人,经张老板介绍,他们是房子的左右邻居和街长。坐定之后,张老板开始主持写字约的仪式,他把买卖双方的情况、房子价格、左邻右舍的情况和字约的内容给大家说了,所有人员都表示没有不同意见。张老板取过纸笔一挥而就,写好了《房产买卖契约》,再念给众人听明白了,然后递给出卖人和买受人签字画押,接着,左邻右舍的人签字画押,最后由街长和写字约人也签字画押了。邓老大把亮锃锃的四十八个银元递给街长,再由街长点数以后,把字约和银元分别交给买卖双方。最后,由邓老大在饭馆里办了一桌酒席结束了这桩房产交易。邓老大和袁大爷一同去看了房子,又在街上买了崭新的门锁换上才离去。半路上遇到了幺妹,她说要去看看邓大哥的房子,三个人又去楼上楼下看了一阵,幺妹很高兴地说“再买一张床,被子,草席,打好灶,添上锅碗瓢盆就像一个家了”。一句不经意的话提醒了邓老大,他想,现在就把这些东西添置好,以后来做生意就有睡觉和吃饭的地方了。他向袁大爷打听做木床的事,袁大爷说:“我给你交涉好,你下次来付钱、打灶,再添置其他东西。”

袁大爷帮助邓老大买房子,就像给自己买一样和对方讨价还价,看房子时也特别细心,墙体、瓦椽、楼板、楼粱、楼梯、门道,他都看得很仔细。他从内心里觉得踏实,自认为给邓老大做了一件很值得的事,如果是邓老大自己去买,说不定至少多花五个银元。其实,整个过程不难看出,袁大爷已经把邓老大当成女婿来对待了,他为邓老大着想,实际上也是为自己的女儿着想。

邓老大回到风箫洞,把买房的全过程都讲给一家人听了,父亲觉得四十八个银元买一间街房肯定不贵。他知道,街道上的房子是地盘值钱,如果这间房子是在街面上,六十个银元也未必能够买得到手。比房子更重要的是要给老大娶媳妇,那是关乎邓家香火延续的根本大事,落实了房子就等于邓老大的婚姻大事解决了一半。何况那房子隔街面也不过两间屋子的位置,做点小生意维持两三个人的生活并不难。只是目前的家底已经扯空了,要娶媳妇安新家,那不仅仅是一个吃饭的事情,现在手头仅有的几个银元简直无济于事。他想,当务之急是狠抓收入多找钱,唯一的途径是靠山吃山,把山里的东西变为自己的财富,奋斗目标是先把老大的媳妇娶到手,然后还要给老二娶媳妇,只要完成了这两件大事他就可以安享晚年了。想到这里,邓天举又是狠狠地吸了一口土烟,然后慢慢地吐出来,浓烟里夹杂着含混的语音说:“老大老二,你们要抓紧时间捕猎、采药,不要把大山里的财富白白地浪费了。”兄弟俩点头应声。

邓老二从羊古垴医藏来以后,坚持每天按军师的要求练习发音,他每天早晚练习一个时辰,平时空了也练,简直到了如饥似渴的地步。一个月之后,军师写的那些字他已经能够会写会读,而且读音也完全正确,舌头和声带都比原来灵活自如得多了。老二的进步给一家人带来了无限的喜悦,母亲更是脸上时常挂着笑容,父亲闲空的时候也不像过去那样只是抽土烟了,抽完土烟以后,就十分悠闲地慢慢把烟斗里的烟灰抖干净,一边抖一边小声地哼山歌,哼他年轻时候唱的小调。这是很多年以来父亲都没有过的愉快,自从能够记事以来,邓老大就没有听见父亲哼过山歌唱过小调。看到老二的进步,老大认为已经可以提高练习的要求了。他按照军师的吩咐,用毛边纸写了十多张日用短语,诸如:“我要吃饭,一只老虎,五个野兔,上山采药,我和大哥一道去磨槽沟,我和大哥弟弟一起上山去打猎,我家住在大坪山锅圈岩风箫洞靠打猎为生。。。。。。”之类的由简单到复杂的句子,每天教老二先读以后自己练习。两个月之后,老二能够比较顺口地读完三十句短语。三个月之后,就能够慢慢地与人交谈了,口语能力达到了五六岁孩子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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