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四)
韩慎、韩夫人掣剑在手,最后看了韩梅她们一眼,转身跃出破庙。
“想进去,先过了我们这一关再说。”韩慎长剑一挽,抖出数朵剑花,将梁德等人逼退。
梁德一伙五人之中,邬云修为略高。经过刚才一阵拼斗,暗想仍以三人对付韩慎夫妻,千招之内分不出谁胜谁负,如若他们要逃,合三人之力也不见得留得住。于是向梁德说道:
“梁大人,那帮人有妇孺拖累,量他们也跑不到哪里去。不如大家一起上,先将这两个老的解决掉。”
梁德武功比“岭南八凶”差去一大截,只是凭借“主人”的身份才成为五人中的“首领”,所倚仗的还是“四凶”的武功。所以在这几人当中,真正说话算数的还是邬云。邬云一说,不管心里愿意与否,梁德只能点头同意。
于是五人合兵一处,将韩慎夫妻团团围住。
武林中人格斗,讲究身形腾挪、进退有序。若非功力悬殊,初时均是点到即止,一来试探对方虚实,二来消耗对方精力,等到摸清对方底细或对方真力耗尽,才施展绝技,一招制敌。
但是今日不同,韩慎夫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甫一交锋,他们就频施杀手,不顾自己受伤与否,只求重创敌人。对于韩慎夫妻这种两败俱伤的打法,梁德等五人可不愿意响应。因此,一时形成了韩慎夫妻进攻、梁德等五人防守的态势,局面反倒是韩慎夫妻占优。但这种优势只维持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韩慎夫妻内力消耗很大,攻势渐渐减弱,加之毫无防守,更给对方以可乘之机,不一会,夫妻二人已是伤痕累累、血染全身。不过,在他们的连环杀招下,对方也付出了很重的代价:二凶邬云的左肩胛被韩夫人的长剑刺伤,鲜血直流;五凶鲍雨大腿被韩慎削去一大块皮肉,深可见骨;六凶单雪右手小指被齐根削断,从此落下残疾。
这时,邬云趁韩慎夫妻剑芒缩小的瞬间,手中折扇倏然一合,向韩夫人的咽喉点到。韩夫人正挺剑向单雪刺去,对临近咽喉的折扇恍如不见。一见夫人遇险,身边韩慎长剑一撩,邬云的折扇自韩夫人鬓发间穿过,所幸未伤及皮肉。但韩慎为解夫人之危,身前露出空当,被单雪的长萧点中腰俞穴,顿时半身酸麻。
单雪一招得手,其他几人纷纷使出杀招,要将韩慎夫妻立毙当场。
“夫人,黄泉路上,我俩岂非太寂寞啊?”
听韩慎一说,韩夫人已会其意,心知已到最后的关头。当下也无任何迟疑,答道:“那就带上几个奴才。”
说罢,双双合兵一处,不顾邬云等四人的攻击,看准面前的三“凶”靳雷,使出“烹羊宰牛且为乐”的杀招,双剑一上一下,同时刺穿他的心脏与下腹。靳雷哀嚎一声,仰面倒地,顿时了账。
夫妻二人全力出击,身后暴露无遗。韩夫人后心遭邬云、鲍雨两大高手同时一击,立时仆倒在地,气绝身亡。
与此同时,单雪、梁德二人一萧一刀,向韩慎背后袭来。韩慎来不及拔剑,反手捋住长萧,一个后踹腿,将单雪踢出一丈开外。但终究分身乏术,梁德的大刀砍在大腿之上,嵌入腿骨。梁德拔刀不出,忙撒手跃开。
说时迟那时快,这一切不过在须臾之间。韩慎看着夫人在身边倒下,血脉偾张,伸手扳下嵌在腿骨上的钢刀,怒喝一声,向鲍雨猛扑过去。未及扑到鲍雨身前,背后邬云、单雪、梁德三掌齐拍,五脏六腑俱被震碎。
韩慎一息尚存,扭头朝孩子们逃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将舌尖一咬,“噗”的喷出大口鲜血,将最后的余力贯注右手,连人带刀奋力朝近在咫尺的鲍雨扑到。鲍雨不虞韩慎将死之人还困兽犹斗,猝不及防,被韩慎扑倒,眼看大刀就要当头斫下,慌乱中伸出右手格挡,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漫天血雨之中,一只手臂断落在三尺开外。
邬云等三人俯身察看,韩慎气息全无;鲍雨右手齐小臂而断,失血过多,也昏了过去。
邬云掏出随身携带的创伤灵药,帮鲍雨止血包扎。然后从后背度入真气,鲍雨这才叹了口气,悠悠醒转。
“五弟,感觉怎么样?”见鲍雨醒转来,邬云问道。
“谢谢二哥,还……还死不了。”鲍雨有气无力。
“邬散人,你看……”梁德欲言又止。
邬云明白梁德在催促。依“岭南八凶”的性格,自然不会听任旁人驱使,何况还死了一个兄弟?但如今上有严令,哪里还敢违拗?
邬云思索一阵,向单雪问道:“六弟,你的伤要紧么?”
“二哥,我不妨事。”
“既如此,就劳烦六弟陪同五弟去黄州城,找个客栈住下疗伤,我与梁大人去追沈清他们。梁大人,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
送走鲍雨、单雪,二人草草掩埋了靳雷,随后朝沈清他们逃走的方向追去。
……
当韩慎夫妻在破庙门前堵住梁德等人的时候,沈清、赵欣带着韩梅、韩明和夏雪从破庙后面的窗户跳了出去,漫无目的地望东而逃。过了大崎山之后,这里便是一片平原,无遮无掩,根本无法藏身,他们只好不停地向前奔跑。
大约跑了两三个时辰,望见东南方向山影朦胧,向路人一打听,始知那山在蕲州境内,名为笔架山,方圆百里,有大小山峰二十八座。沈清他们大喜,只要逃进此山,那就是龙归大海、虎入山林,别说梁德等五人,就算千军万马,在巍巍群山之中搜寻几个人迹亦非易事。
正当众人欣喜万分的时候,一条河流横亘在面前。此河名为巴河,又称巴水,是黄州府下辖之黄冈、蕲水、罗田三县的界河。正月时分,未到丰水季节,河面并不宽,水流亦不急,但要过河,须要借助舟楫之便。沈清他们向河中望去,见一小舟载了三五人,正在江心向对岸划去。
沈清连忙向江心小船高喊:“呃——,船家,请把船划回来,渡我们一同过去——。”
“客官,请小等片刻——,我把这几位送过江去,回头再来渡你们——。”
“不行啊船家,我们有急事啊,你就帮个忙吧,船资我们加倍——。”
“客官请稍候,我很快就会转来的。”
双方喊话期间,小船又行进了几丈,距离彼岸更近许多。没办法,只好期盼船家早早回转。
这时,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河岸高处传来:“船家不渡你们过河,本官便超渡你们到‘那边’去吧。”话音未落,梁德、邬云已经来到眼前。
沈清、赵欣掣剑在手,将韩梅、韩明、夏雪三人挡在身后。
“贼子,我师父、师娘他们怎么样了?”
“都在奈何桥上等着你们呢。哼,两个老东西不仅伤了我五弟,还将我三弟……,今天我要你们几个小的与我三弟陪葬。”邬云说罢,折扇一开,向赵欣的颈部削过来,赵欣急忙举剑相隔,只听“当”的一声,剑、扇相交,发出金属般的声音。邬云上身晃了一晃,赵欣则“蹬、蹬、蹬”连退三步。
梁德也未闲着,举刀望沈清便砍,沈清使出一招“朝如青丝暮成雪”,先是以剑为刀,迎着梁德的刀锋砍了过去,两刀将要相交的瞬间,沈清的刀式突然恢复剑式,向梁德的右肩刺去。梁德变招不及,连忙撤刀后跃,躲过沈清的剑锋。
韩梅听说爹娘战死,哭喊一声“爹——娘——”,将弟弟韩明推到夏雪身边,抽出包袱中的宝剑,捏个剑诀,挺身朝邬云刺来。这一剑来得正好,否则邬云乘胜追击的话,赵欣势必伤在邬云的扇下。
赵欣、韩梅同门师兄妹,所练武功正是家传戢刃剑法,虽然二人功力尚浅,但此时双剑合璧,威力大增,而且邬云对这种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武功颇为忌惮,故此双方堪堪打个平手。
那边沈清仗着“刀剑双杀”的奇妙招式,抢得先机。数招过后,梁德看出沈清背负襁褓,始终不敢转身,身法不免呆滞。便不再与沈清对攻,而是施展梅花步,专门偷袭沈清背后的婴儿。如此一来,沈清顾此失彼,逐渐落入下风。这时,梁德又一次转到沈清身后,刀尖自下向上一撩,将捆绑襁褓的布带削断,又趁襁褓下落之势,伸出右脚一挑,将襁褓挑到半空,斜斜地向江面落去。所幸江水水流缓慢,婴儿又是用厚厚的小棉被包裹,浮力甚大,襁褓落入江中,并未下沉,而是顺着江水缓缓向下游淌去。
沈清一见襁褓飘落江中,心中大急,“刷刷刷”几剑逼退梁德,要去河中救回儿子。梁德见沈清转身,背后露出空门,心中大喜,手中大刀一扬,望沈清的后背砍下。沈清心里着急,头脑还算清醒,感觉背后劲风袭到,慌忙转身化解。眼看襁褓越淌越远,转眼消失不见。
“霁儿——”,韩梅见儿子被挑落江中,惊叫一声,抛下手中长剑,就要跳江追赶。哪知双剑合璧之势一去,邬云趁机一招“风动八方”,将赵欣逼退两步,折扇一圈一带,又将韩梅逼回原地。
突然间痛失爱子,韩梅脑子一片空白,眼看邬云的折扇即将刺中心窝,竟是毫无反应。情急之下,赵欣欺身而上,一把推开韩梅……
话分两头。且说沈清眼看襁褓消失不见,待要赶去抢救,梁德却纠缠不休,心中恨极,长啸一声,挽起一片剑花,向梁德杀来。二人功夫本在伯仲之间,先前沈清背负爱子在身,缚手缚脚,被梁德偷袭成功,挑落爱子于河中。现在背上襁褓已去,身手再无羁绊,丧子之恨又激起他十二分的斗志与潜能,加上“刀剑双杀”的招式怪异,在他泼风般的攻击之下,梁德竟是毫无还手之力。好在此时沈清一心只想救儿子,一见梁德败退,便纵身往下游寻去。梁德哪里肯舍?拔腿便追。沈清因要自河中寻找襁褓踪迹,轻功不免大打折扣,不一会就被梁德追上。无奈停下再打,梁德不敌沈清如疯似狂的攻击,复又败走;梁德败退,沈清便继续追寻襁褓;梁德转头又追……,直把沈清恨得钢牙咬碎,大喝道:“梁德贼子,你既然阴魂不散,小爷今日便先送你去阴曹地府。”挺剑向梁德刺来。梁德待要故计重施、避其锋芒,哪知这次沈清铁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指要害。一时间,杀得梁德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只听“噗”的一声,血光乍现,沈清一剑刺中梁德的中府穴,深逾数寸。梁德负痛,“叮当”一声钢刀脱手落地。梁德大惊失色,转身便跑,眨眼间逃得无影无踪。
沈清拾起钢刀,“嗖”的一下掷入河中,大步向下游寻去。
一路寻来,只见河水悠悠,除不时有三两只寒凫戏水外,河面上空无一物。沈清唯恐时间过久,襁褓飘淌已远,便施展轻功,加速向前奔跑。大约不到一个时辰,已追到巴河尽头,原本平缓流淌的河水,一经汇入长江,便随江水急速下泄,江面波涛汹涌、浊浪连天。望着东去的江水,沈清双腿一软,俯身跪地,悲痛地高喊:“霁儿——”。以头触地,痛哭无声。
良久,沈清俯伏的身躯一震,蓦然想起师弟、师妹他们对阵强敌,不知现时如何。他用剑支撑着缓缓站起,再次向大江远处深情望去,眼泪止不住又从眼帘滑落。
沈清身心俱疲,虽然心急如焚,但双腿似有千钧之重,毫无力气,只好一步慢似一步地慢慢挪动。不知走了多久,方才走到刚才遇敌的地方,只见河滩白沙之上,鲜血点点,却是渺无人迹。
“师弟——师妹——”
“雪儿——明弟——”
任凭沈清如何呼喊,空旷的四周没有一点回声。
在苍茫的暮色中,沈清欲哭无泪,浑身的血液慢慢凝固,他感到寒冷、感到孤独、感到无助,更感到疲惫至极,急切地希望睡去、长眠不醒。
沈清拔出长剑,扔去剑鞘,将剑刃贴在左肩脖子上,又一次将眼光顺着缓缓流逝的河水投向远方,口中喃喃地说道:“霁儿,不要怕,爹爹这就陪你来了。”说罢,双眼轻轻合上,右手的剑往脖子上划去……
“叮——”。一股大力,将长剑荡开。
沈清睁开眼睛,不远处一个与自己年龄相若的灰衣人,双手抱在胸前,正向自己走来。
“你……你为何要救我?”
“我救你?我为何要救你?就算要救,能救得了一个存心要死的人吗?一个人存心要死,总是有机会的,谁能够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跟着他?”那人毫无表情地说道。
“既然……那你为何撞开我的剑?”沈清无奈地说道。
“那是因为不想让你死在这里。‘自尽’谁个不会?但那是懦夫所为。”那人突然有点激动,戟指向四周一划,接着说道:“这方圆数十里,忍饥挨饿的、受尽欺凌的、妻离子散的、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大家都活的很累,但都活的坚强,他们宁可选择与命运抗争、与邪恶抗争,也不愿意选择逃避,这就是此地的民风。如果你今天开了自尽的先河,说不定明日这河滩之上尸横遍地。尊驾堂堂七尺之躯,竟与那老翁村妇一般,稍有磨难便寻死觅活的,如若你的家人知道,只会为你感到羞愧。”
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在沈清的心里掀起万丈波澜。师父师娘的血海深仇未报,妻子、师弟他们生死未卜,师父临终前的嘱托言犹在耳,我怎能一死了之?
沈清站起身来,向那人深施一礼:“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在下受教了。”
“不死了?”
“不死了。”
“呵呵,这才是大丈夫本色。常言道,人生自古多磨难,有谁相安过百年。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当愈挫愈坚、快意恩仇,切不可效法苟且偷安之徒,还望兄台谨记。”那人说罢,“哈哈”一笑,拱手而别,边走边大声吟哦道: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沈清听了,惭愧不已。
此刻,他虽仍沉浸在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巨大悲痛之中,却已然没有先前万念俱灰的心情。他决定先去京城,打探妻子与师弟他们的下落(在他的意识之中,妻、弟他们已然被梁德他们掳去京城),然后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与梁芳阉党作殊死决斗。
天,渐渐暗了下来。将要没入山巅的夕阳,返照在乌云笼罩的天穹,透出数道光芒。沈清还剑入鞘,迈开大步向北方走去。
……
三个月后,朝廷特派安抚使节、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回到京城,并上奏皇上,蒙古国达延汗巴图蒙克对天朝感恩戴德,愿世代臣服大明,永不进犯。皇帝朱见深听后龙颜大悦,重重赏赐怀恩以及一干随同。随后又准了御马监会同兵部的奏疏,敕命传奉武官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充任宁夏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的守备将领。次年,巴图蒙克再次撕毁墨迹未干的盟约,纠集五万人马偷袭宁夏各大卫所,西门风、冷无冰、夏侯霜等部不战而败,并被巴图蒙克诱降,左屯卫、右屯卫和宁夏前卫相继落入敌手。总兵夏尧得知军情后率部反击,将鞑靼数万精兵击溃,迫使巴图蒙克再次乞和。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虽然击溃了鞑靼军队,夏尧所部亦是强弩之末,已无能力收复沦陷诸卫。最终上报朝廷,以鞑靼部落实际控制所占诸卫、依例年年进贡和平结束了这场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