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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三)

绵延八百里的大别山,是南直隶、河南承宣布政使司、湖广承宣布政使司三地的分界岭,穿过大别山便到了湖广黄州府境内。

大别山南麓,耸立着一座险峻的山峰,远远望去,山势绝悬、雄奇俊美;山脚一条官道,蜿蜒曲折,由此向南百余里,便是黄州府倚廓黄州城。

三辆双辕马车,自北向南疾驰而来,出现在山脚的官道上。不久前致仕的兵部左侍郎韩慎,与夫人周氏、小少爷韩明三人坐在第一辆马车之中。连日的旅途劳顿,三人都是满脸憔悴、一身风尘。

韩慎看着眼前的山峰,激动地对妻儿说道:“此山名为大崎山,过了这座山,不消两个时辰,就到了长江边上,然后顺江往东,不出半日,就到家啦。”

听爹爹一说,小少爷韩明来了精神,拉着周氏夫人的手高兴地说:“娘,我们到家啰,我们到家啰。”

一家人正兴高采烈说着话,突然,马车“吱”的一声停住了。韩慎忙问车夫:“怎么啦,车坏了吗?”

车夫未及回答,就听一个声音传来:“韩大人,怎么不辞而别呀,这些日子教梁某好找啊。”

韩慎掀开轿帘一看,前面不远处,一行五骑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尊驾何人,为何挡住老夫的去路?”韩慎沉声问道。

“韩大人位高权重,自然不认识我等官卑职小之人了。惜乎此地路绝人稀,无人为你我穿针引线,我就自报家门吧:在下姓梁名德,司职锦衣卫北镇抚司亲军所千户。”

早闻梁芳有个胞弟梁德,今日始见其人,韩慎心里“咯噔”了一下。在京城宅中出现可疑人影时,韩慎就明白梁芳通过万贵妃打探到御书房君臣谈话的内容,并由此推断被截的书信就落在自己手中,因此派人暗中监视,意图寻找书信的下落。今日梁德等人跟踪而至,不用说定与此事有关。而且如非胜券在握,梁德断然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很显然,此来不光要的是信函,而且还要我一家大小的性命。看来,今日恐怕是要进行一场殊死之战了。

想到此,韩慎一跃而出,站在梁德的面前。这时,沈清、赵欣两人也双双赶到,仗剑站立在师父的身后。

“原来是梁千户,久闻大名。却不知阁下挡住老夫的车马所为何来?这几位眼生得很啊。”韩慎决定先摸摸梁德的底细。

“韩大人,咱明人不说暗话,我兄长知道那两件东西在韩大人的手里,命在下前来讨取。因怕在下面子不够,特请四位散人陪同,咱五人加在一起,这个面子韩大人觉得如何?”梁德软中带硬,阴恻恻地说道。

“什么东西值得梁千户千里迢迢前来索要?老夫手中如有此物,定当奉送。至于面子嘛,无名之辈再多,恐怕也不值一哂。”韩慎行伍出身,讲究知己知彼,他不知那四人是何方神圣,便以言语相激。

那四人都是三十出头,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从出现到现在,端坐马上纹丝不动,眼前之事似乎与己无关。这时听到韩慎暗骂自己四人是无名之辈,泥塑木雕般的他们马上鼓噪起来。

一个身着淡蓝盘领衣、头带玉色阳明巾书生模样的汉子似是四人的头领,挥手制止另外三人的聒噪,在马上向韩慎抱抱拳,假作斯文地说道:“韩前辈幸会。在下邬云,这几位是三弟靳雷、五弟鲍雨、六弟单雪。我兄弟末学后进,忝称‘岭南八雄’,如今是梁府中的散人。韩前辈朝廷高官,我兄弟自是难入前辈法眼。不过嘛……,哼哼,不知韩前辈……那什么……‘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最后一句,他也不管说的准确不准确,反正是要向韩慎下战书。

韩慎一听眼前四人竟是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他虽不在江湖中行走,但对江湖上发生的事情还是略有耳闻。二十年前,广东南海县出了一个武术高手,年纪不到三旬却自称 “岭南老叟”,于一夜之间弄来八个总角少年,取名殷风、邬云、靳雷、嵇电、鲍雨、单雪、韩冰、严霜,号称“岭南八雄”,传授他们武功绝技,希图压倒各大门派,称霸武林。经过十多年的淬励,这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个个跻身超一流高手行列,不仅武功奇高,而且心狠手辣、下流无耻。出道以后,仗着武功高强,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人称“岭南八凶”。“岭南老怪”(武林人对“岭南老叟”的蔑称)不仅不加以约束,反而怂恿撺掇他们四处为非作歹。江湖上各门各派忍无可忍,在两个绝顶高手的带领下,联手出击,誓为武林除害。西樵山一战,由于寡不敌众,“岭南老怪”被逼得跳崖自尽,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凶”侥幸脱逃,从此销声匿迹。不想沉寂多年,竟被梁芳网罗,重出江湖。

但韩慎不知,“岭南八凶”与梁芳其实大有渊源:“岭南八凶”的师父“岭南老怪”是梁芳的师叔。梁芳拜入师门时,“岭南老怪”尚未收徒,只是代师兄传授门下弟子的武功,梁芳便是其中之一,因此梁芳对“岭南老怪”既敬且畏。梁芳的师父去世后,“岭南老怪”无人节制,恶行渐露,门下弟子不堪他的欺凌,纷纷作鸟兽散。孑然一身的“岭南老怪”这才弄来风、云、雷、电、雨、雪、冰、霜八人,教授武功,胡作非为。

“呵呵,原来是恶名远播的‘岭南八凶’,老夫倒是看走眼了。”韩慎一面敷衍,一面思考着对策。

“韩大人不必废话了,交出我们想要的东西,万事皆休。如若不然,哼,就别怪在下无礼了。”梁德截撰慎的话。

“老夫还是那句话,梁千户想要什么东西,且请明说,只要老夫有此东西,定当奉送。”情知恶战难免,韩慎还是继续示弱,先打一下心理战再说。

“韩大人,你应知今日情势,若不交出那两封信函,你一家数口休想活着离开这大崎山。”梁德终于憋不住,不再与韩慎打哑谜。

“信函?什么信函?梁千户是否找错了人啊,老夫连兵部侍郎都不做了,还媳什么信函?”韩慎口里继续敷衍,心里却在暗暗盘算,那两封信函别说已让夏尧带去边关,即使就在手中,也断然不能交出。今日敌我之间,唯有一战。但“岭南八凶”的功夫不可小觑,以自己的武功,与四凶中武功最高的邬云单打独斗,胜算不过五五之分;沈清与赵欣联手,或许可敌一凶。对方除了其余两凶,梁德的武功也是不凡,三人出手,不消眨眼功夫,己方几个妇孺老弱性命休矣。

然而,韩慎不是普通的赳赳武夫,而是精通韬略的兵部侍郎。兵法云:强而避之。眼前敌强我弱,不能盘算如何取胜,只能谋划逃脱之法。但敌人骑马,己方的马车并无逃跑优势,且如掉头向原路奔回,不仅浪费宝贵的时间,而且路窄车沉,根本无法转圜。唯一之法,便是出其不意,砍翻对方的马匹。一旦失去脚力,任你有精妙轻功,内力也难以持久,暂时摆脱敌人并非没有可能。只是双拳难敌四手,一次偷袭得手,对方回过神来,自己定遭夹击,那时不仅不能二次偷袭,自己也难全身而退。得想个办法让两个弟子知道自己的计划,三人同时出击才好。

正踌躇间,夫人周氏来到身边,说道:

“老爷呀,什么信函这么重要啊?咱已得到皇上的恩准,脱了官服成为草民,除了金银之外,书啊信的就成了废纸。既然梁大人索要,不如就给了他。省得咱这老弱妇孺的,耽搁在半路活受罪呢。”

口里说着话,私下运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向韩慎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砍断他们的马腿,让清儿他们冲出去,我俩断后。”

韩慎一听,夫人与自己的计划不谋而合,但哪里能让一个妇人以身犯险?何况自己今日生还无望,这老老少少的还要她来主事呢。于是急忙说道:“夫人,此事万万不可。”

梁德听了他夫妻的对话,以为韩慎阻止夫人交出信函,连忙说道:

“还是韩夫人知事明礼,韩大人难道比妇人的见识都不如?快请交出信函。”

不待韩慎说话,韩夫人接过话题,说道:“是了,离开京城的时候,老爷你将一个行子藏到马车之中,想必就是那信函什么的。老身不信那是什么宝贝,值得老爷这么神神秘秘的?梁大人等着,老身这就替你去取。”

说罢,返身走到马车旁,有意无意地将马车向路边移开,向车中的蝎明眨眨眼,假意呵斥道:“孝儿到姐姐车里去,不要碍着老娘找那行儿。”

等蝎明爬进了姐姐韩梅的马车之后,韩夫人从马车中取出一个行子,向梁德抛了过去,说道:“梁大人,信函就在里面。”

趁梁德接盒分神之际,扭头向韩慎轻叱一声:“老爷,快!”

箭已上弦。时机稍纵即逝。

韩慎此时顾不得权衡得失,夫妻二人快若闪电般冲向梁德,双剑齐挥,将梁德的坐骑砍翻在地。

邬、靳、鲍、单“四凶”见韩慎夫妇合击梁德,急忙催马围住他俩,准备解救梁德。

韩慎夫妻一见四凶围拢,骤然转身、举剑、劈砍,一气呵成,眨眼间,四匹坐骑轰然倒地。

“清儿、欣儿,快走!”韩慎大喝。

等梁德他们回过神来,沈清、赵欣各自跃上一辆马车,“驾”,“得得……”马车已窜出十丈以外,绝尘而去。

“邬、靳、单三位散人,你们对付他们夫妻。鲍散人,我俩追那马车。”梁德气急败坏。

“想走?没那么容易。尔等五人一起上,才对老夫的胃口。”韩慎与夫人剑尖微扬,挡住他们的去路。两人双剑合璧,顿时剑光暴涨,将五人悉数圈在剑影之中。

邬云等人大意之下,阴沟里翻船,被韩慎他们偷袭,若非武功了得、在坐骑倒地前纵身跃开,刚才就成了滚地葫芦。但“岭南八凶”并非浪得虚名,饶是韩慎夫妻双剑合璧威力甚大,在“四凶”与梁德五人的合围之下,立刻相形见绌,合璧剑式破绽百出。如此下去,不出百招,夫妻二人便要血溅当场。

韩慎夫妻剑气一敛,梁德、鲍雨二人立即舍下韩慎夫妇,急忙向马车消失的方向追去。梁、鲍二人一走,双方力量此消彼长,韩慎夫妻压力骤减,双剑合璧复又流畅,五人一时斗了个旗鼓相当。

韩慎夫妻心里明白,一旦被梁德、鲍雨二人追上,沈清师兄弟绝对不是他们的敌手。故此不敢恋战,两人低语一声,一招“仙乐风飘处处闻”,双剑幻化成无数剑影,向三凶的面门、胸部、下腹疾刺而来,将他们逼退半步。趁此空当,两人不进反退,跳上马车,剑身在马背上一拍,“得——”,马车冲出丈余。

三凶急忙施展燕子飞身术,腾身而起,向马车扑去。韩慎岂容他们攀上马车,手中长剑横扫,将三人逼落车外。三人落地即起,复向马车扑来,韩慎亦以长剑挥杀,将之逼退。如是者再三,三人渐感内力不济,与马车渐追渐远。

摆脱了三凶,韩慎夫妻并未松懈,继续打马狂奔。没多久,发现前面有两个黑点在急速放大,眨眼功夫变成两条人影,足不点地的向前飞奔。韩慎知是梁德、鲍雨,及至赶上,分剑便刺。梁、鲍二人突然遭袭,来不及出招,一个懒驴打滚,避开剑锋。

韩慎也不追赶,依然驱车狂奔。口中故布疑阵,向他们喝道:“你们的同党身受重伤,还不快去救治?若晚了,等着替他们收尸吧。”

二人正要袭击马车,听韩慎如此一喊,稍一愣神,马车已驰出几丈之外。二人始知受骗,急忙拔腿便追,无奈已经奔跑了一阵,内力有限,只能看着马车渐渐远去。

韩慎夫妻驾车奔跑一阵后,双马全身热汗涔涔,喘息之声渐响,情知马儿劳累至极,却不敢停下。又跑了盏茶功夫,突见路边歪着一辆马车,车前两马倒毙在地。车内无人,想必清儿、欣儿他们五人已经合乘一车。心想如此一来,速度势必迟缓。

果然,他们很快便看见前面一驾马车彳亍而行。

辕马已无余力,况且马车留下的辙迹太过明显,只能弃车而逃。韩慎抬头远望,见不远处有座残破庙宇,便驱车赶上沈清他们,解去辕马缰绳,让马儿自行离去。尔后带着众人,来到破庙之内。

望着老妻幼子、女儿(义女)外孙,韩慎一阵揪心的痛。因为自己不慎,连累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多少有些歉然。韩慎打定主意,今日只能以自己的老迈之身,为家人铺就一条生命通道。他环视一遍妻子儿女、女婿外孙,将两个徒儿叫到身边,对他们说道:

“清儿、欣儿,你们虽然是我的弟子、女婿,但自从收养你们起,我便视你们如己出。今日强敌将至,我们一家实难全身而退。今天,为师将你们师娘、师妹、师弟和雪儿托付给你们,希望你们带领她们平安度过此劫,找个隐秘之地安身立命。”

“不,师父,有事弟子服其劳。让师娘带着师弟、师妹她们走,我们留下同师父并肩杀敌。”沈、赵二人哭着说道。

未等韩慎再说,韩夫人说道:“清儿、欣儿,你们武功未成,留下于事无补,只能枉送性命。还是师娘留下来,与你们师父并肩子上。”

“不可,夫人,你们都走,我一人足矣。谅他鼠辈也过不了老夫这一关。”

“老头子,你不必犟了。你一人留下,白白搭上老命,也保不住我们能逃过他们的追击。只有咱俩双剑合璧,才能给清儿他们争取一线生机。”

韩慎何尝不知此理?只是他不忍心老妻陪自己一起送命。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他转身对两个徒儿说道:

“你师娘说的对,你们带师妹、师弟赶快走。记住,今日师父师娘若不能保全性命,你们安顿好师弟、师妹以后,就去宁夏找到夏尧叔叔,设法勘破那两封信函的秘密,与夏尧叔叔一道锄除奸党,保国安民。你们可记下了?”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梅儿,你过来一下。”

“爹爹。”韩梅怀抱小沈霁,哭着走过来,伏在韩慎胸前哭泣。

“梅儿别哭,听爹爹说话。”

“强敌在前,我与你娘今日……。常言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岭南八凶’个个身手不凡,以你们现在的武功根本不是他们的敌手。不学好武功,不准轻言报仇,否则就是不孝。你们可记住了?”韩慎厉声说道。

韩梅等人边哭边点头答应。

韩慎从怀中拿出两本册子,看一看,将其中一本交到沈清手中,一本交到韩梅手里,说道:

“平日教你们习武,没有对你们讲明是什么武功。这两本册子所载武功叫‘戢刃剑法’,是你娘的远祖周侗根据‘金鹏王朝’亡臣独孤一鹤所创武功‘刀剑双杀’演变而来。其中一册为‘鸾谱’,供男子习练;另一册为‘凤谱’,专供女子习练。‘鸾’‘凤’两册所载招式虽然不同,但男女双剑合璧,威力可增数倍。可惜师父与你师娘悟性有限,只学到一点皮毛,以至攻守间还不够流畅,双剑合璧也只是差强人意。否则的话,哪有‘岭南八凶’这等小贼张狂的机会?如今所有招式你们都已学会,所欠缺的只是火候而已。今后要勤加练习,将戢刃剑法发扬光大。”

说完,将韩明拉到身边,爱抚地摸着他的头,对韩梅等人说:

“明儿还小,我最放心不下。我与你娘倘若不能生还,希望你们对他严加教诲,将之培养成才。”说着,伸手抹去韩明的眼泪,轻声说道:“明儿已经十二岁,是个男子汉了,今后跟着姐姐、师兄他们好好用功,长大以后像爹爹一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爹爹、娘。”“师父、师娘。”“义父、义母。”

众人哭成一团,韩慎与夫人眼角也泛起红潮。

“孩子们,没有时间悲伤了。贼子们马上就会寻到此地。你们从那边往前跑,记住,不准回头,否则老身死不瞑目。”说到后面一句,韩夫人语气冷峻无比。

“师妹,霁儿给我,你照顾明弟。”

韩梅默默地点点头,将怀中的沈霁递给沈清,沈清顺手把剑谱塞到襁褓之中,在披风上撕下几根布条,将沈霁牢牢绑在背上。生离死别,前途未卜,韩梅不舍地亲吻一下小沈霁的粉红脸蛋,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个半边心形、中有一只镂空凤凰的玉璧,戴在小沈霁的脖子上。沈清见状,也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只形状一般无二、镂空蛟龙的玉璧,戴到韩梅的脖子上。

众人见此情形,不免又是一阵唏嘘。

韩夫人走近沈清,摸了摸小外孙,然后往外一推,决然说道:“孩子们,从后面走,不要回头。”

“爹、娘。”庙内一片哭喊声。

“快走。”韩慎、韩夫人齐声怒喝。

“想走?只怕没那么容易。”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进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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