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池慕云进房间的时候, 凌素珍和池天祥正半靠在椅子上, 戴着老花镜翻相册。
曾经风姿绰约的美丽女人、英俊的男人，如今也渐渐有了老态, 肩颈腰背不似之前那样挺直精神了，眼角眉梢也刻上了岁月的痕迹。
池慕云心中微酸。这阵子她只顾着工作和梳理心情，已经很久没陪父母聊过天了。
“来小云, 你看。”凌素珍手上的相册已经很陈旧了，她指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笑道, “看你五岁的时候就喜欢摆弄照相机……”
池天祥喝了口茶，没说话。池慕云坐在母亲身边，陪她一起看相册。
池慕云从小到大的相册有好几本，几乎记录了她成长的每一个时期。从照片就可以看得出，池慕云从小就是个内向文静的孩子，但偶尔也有“蔫儿坏”的时候……
“那时候带你回乡下，你在前面踩了一脚脏水，还不告诉我和你爸, 等我们也踩上了，你就回头看着我们笑，笑得那叫一个开心, 那捣蛋的劲儿……”凌素珍摇头笑道。
池慕云对这些“捣蛋”的事儿已经记不得了, 但看照片, 也不禁微笑起来，觉得自己要是放到现在，应该也有可能成为人人喊打的“熊孩子”。
“老啦……人一上年纪就容易话多, 啰嗦。”凌素珍翻着照片，叹息道。
“哪有。”池慕云忙说，“您哪儿老了，年轻着呢。”
“哪儿都老了……”凌素珍看起来情绪很低落，“小云啊，我其实……是想跟你说个事儿。这个事儿，我原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你的，但是……”
她摘下老花镜，放在桌上，手指微微颤抖。池天祥按住她的手，抚慰地轻拍了两下。
池慕云一愣，心绪翻涌起来。
她似乎有种预感，父母要跟她说的事情，就是她心里所想的……
今天秋天的一个平常的上午——也就是路清明刚上大学不久的一天，凌素珍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挂了电话，她心里七上八下，煎熬难耐。
捡到小云那年，他们夫妻商量好了，不能告诉女儿她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要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同时，他们也在公安机关登记了详细的信息，以防万一小云不是被遗弃的，而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父母被迫与之分离。这样，如果父母寻找她，便能找到了。
他们实在太懂失去孩子的痛苦，便一边待池慕云如亲生，一边也留意着那边的消息。
凌素珍想，不知道她的女儿在哪儿呢？是否有人疼她爱她、对她好？
一想到这些，她就越发想好好对小云。这不单单是心疼小云身世可怜，更是解她思念女儿之苦，同时也是在给自己的女儿积德，希望她也能好好地长大。
很多年过去了，池慕云渐渐长大，凌素珍夫妻二人从未收到过什么讯息，因此也就慢慢淡忘了这件事。
池慕云在夫妻二人心中，已经无关亲生与否，就只是他们的掌上明珠。
公安局那边说，由于年代太过于久远，那些寻亲家长提供的信息也比较模糊，因此需要慢慢比对确认，等出了结果会通知她。
经过了几个月的煎熬和等待，那边总算锁定了一对夫妻。
那对夫妻描述的当年孩子的性别、长相、用来包裹的毯子花纹、衣服款式和颜色……无一不对应。
据说那对夫妻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农民，家住京北省的一个小县城郊区。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元宵节，他们抱着孩子乘坐班车去县城看灯，夫妻俩都晕车，上了车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孩子已经不见了。
至于孩子是怎么到的千里之外的红山县乡下，暂时没有定论。
但一切，还得通过亲子鉴定来证实。
凌素珍慢慢地说完这些，一家三口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池天祥才红着眼眶沉声说道：“小云，这些……都要看你的想法。如果你想认亲，我们不会拦着你。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们的闺女。”
“我……”池慕云突然站起来，碰到了旁边的相册。相册“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本就不堪一击的陈旧躯体，顿时就散落了半边。
池慕云连忙蹲下身去捡相册。
她以为她会哭，会不知所措，但都没有，她很平静地捡起了相册，把散落出来的几张照片小心地插好，将相册小心地收了起来。
“爸，妈。”池慕云的声音也很平静，“我不想认亲。”
池天祥和凌素珍都愣住了，对望了一眼。凌素珍擦了擦眼睛说道：“小云……没事儿，你不用介意我和你爸，你有见他们的权利。”
“我真的不想见。”池慕云低着头轻声说。凌素珍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文静又倔强的小姑娘。
池慕云不是一般地倔强。
看到女儿这副样子，凌素珍心疼得不行，连声说：“好好好，不见……不见。那你先回去睡吧？你也累了一天，有啥事儿，就明天再说吧。”
池慕云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房间。关门的瞬间，她好像看到路清明的房间门口有人开门，似乎是看到了她，那人又猛地缩回了房间。
穿着小熊睡衣、长长直直的披肩发，是小路。
这么晚了，她竟然还没睡，也不知道在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池慕云低头想了一下，摸了摸手腕上的手链。手链凉凉润润的质感，仿佛是熨帖在了她的心上一般。
池慕云走到路清明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路清明打开门，小声说道：“云，你还没睡？”
池慕云微愣了一下。刚才路清明明明就看到她了，现在倒是假装才看到她。
“刚才……和你舅姥舅姥爷聊了会儿天。”池慕云说着，脸上露出故作轻松的笑容，“你准备睡了吗？”
路清明挠了挠头发：“嗯……准备。”
池慕云红唇动了一下。走廊灯没开，路清明又背着光，她也没看清路清明脸上的表情。
她原本想说：能不能跟我聊会儿天？
可路清明说她准备睡了……
池慕云往外退了一步，轻声说道：“那你快睡吧，很晚了。”
路清明呆呆地望着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池慕云有点不对劲儿……她刚才洗澡出来，听到走廊有开门的声音，就出来看了一眼。
因为心里一直想着舅姥舅姥爷会跟池慕云说什么，她很是心神不宁，洗澡的时候都不小心把沐浴液涂在头发上了。
“哦哦……好吧，那你也快睡吧。”路清明吞吞吐吐地说道。
——她其实很想问一下，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是不是因为我，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呢？
池慕云没再说话，转身走了。棉拖鞋踩在地毯上没什么声音，路清明只看到她手腕上有冷光闪了一下。
她呆呆立着，侧头看着池慕云开门回了房间。
池慕云关上房门，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世，又或者……可能她真的也开始老了吧，情绪的流动不再像以前那样激烈。
只是有种钝钝的疼痛，在心里慢慢地磨着她。
她如往常一样换了衣服洗澡，浸泡的时候不忘敷上面膜，撑着浴缸闭目养神。
正当她大脑放空的时候，外面突然隐约传来了敲门声。池慕云愣了一下，关掉热水，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是小路吗？”
她从敲门的节奏判断，应该是小路。
“等一下。”她有些慌乱，站起来草草擦了一下身体，围上浴袍。她照了照镜子，镜中人湿发蓬乱，脸上敷着惨白的面膜，在惨白的灯光映照下着实不美。
她连忙扯下面膜，扔进垃圾桶，捧起水冲了几下脸，然后理了理头发，答应道：“……等一下。”
她又照了照镜子。
哎呀，小路偏这时候过来，她觉得自己还是狼狈的。
她左看右看，看到盥洗台上有个粉白色的猫耳发箍，便拿了过来，死马当活马医地戴在了头上，好歹拢住了头发。
打开门，果然是路清明。她扎了马尾，手抄进睡衣口袋里，口气试探地问道：“我能进去吗？”
池慕云应该是刚刚从浴缸里出来，带了一身馨香的水汽，路清明耸了耸鼻尖，敏锐地捕捉到了久违的香味。
池慕云捂着浴袍胸口，侧开身子，示意她进来。
“你怎么……还不睡？”池慕云坐在床上，把头发拨到了一侧，用毛巾慢慢地擦着头发，问道。
“嗯……我……”路清明的目光已经没法从她身上挪开了……
她眼角微微扬起的眼睛，雪白的长颈，莹润的指尖……
“……小路？”池慕云见她迟迟没回答，侧头望着她问道。
路清明连忙收回了目光，垂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我想跟你说说话行吗？”
刚才池慕云去她房间门口，她也想这么说来着……可能是觉得舅姥舅姥爷的房间就在不远处吧，她有点做罪犯的感觉。
……可是，池慕云一回房间，她就后悔了。
即便是做个罪犯，她也想和池慕云说说话啊。
什么都不做，只是说说话……应该没什么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