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东院的气氛有点压抑。
慕晴泠怎么都没想到,眼看着俞文远出了院门,居然还能被杀个回马枪,被俞文远逮了个正着。如果不是俞文远,换个别的什么人,慕晴泠觉得自己恐怕真的跳江都证明不了清白了。
此时慕晴泠正坐在屋里,手上拿着一卷书也不看,双眼流露着空茫,虚虚地落在面前的虚空中,一看就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被打发到园子里的云桥这时候回来,一进屋见慕晴泠魂不守舍地,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轻声喊道:“小姐,小姐,怎么了?”
慕晴泠回过神来,将手上的书卷了两卷,又放到一边,缓缓道:“没,没怎么。”云桥一脸不相信,她伺候慕晴泠这么多年,还能看不出来慕晴泠心里有没有事?更何况慕晴泠现在这个样子,表现得简直太明显了。
慕晴泠心中确实有事,方才俞文远撞见萧岚洺在她院子里,脸色铁青活像下一刻就要撅过去了,慕晴泠不敢跟他说话,她一个身有重孝的闺阁女儿,及笄礼都还未行,被亲表哥撞见跟外男见面。
怎么想怎么是个夭寿的事情。
虽然萧岚洺跟他们兄妹俩都熟得不能再熟了,好像也不能说私会外男这么难听的话。但是……俞文远前脚拒了萧岚洺的拜帖,这人后脚就翻墙爬树溜到正主的院子里来,这要是换了别人,怕是当场就被俞文远给打死了。
慕晴泠都不敢回想当时俞文远的眼神,她也很苦恼,这都叫什么事儿嘛。本来俞文远就在因她顶撞郑五虎的事生气,连带萧岚洺也被迁怒,连小王爷的身份都不顶用了。现在还好死不死被他撞见这回事儿。
真的是要了命了。慕晴泠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委顿下来。云桥看见吓一跳,连忙拉着慕晴泠说道:“小姐,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可别吓我啊。”
慕晴泠抬头望了望云桥,嘴巴张了张,想想还是算了。这事儿让她怎么说?说萧岚洺翻墙进东院跟她告别,结果被俞文远逮了个正着?
可算了吧,她可没脸说。
慕晴泠脸上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归结为一种可以称之为牙疼的表情,偏过头去,不理会云桥。云桥皱了皱眉,见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的样子,只能满脸疑惑地走开去忙其他的了。
另一边,萧岚洺刚回到林华苑,还没等坐下来歇口气喝口茶,下人就来通传,说俞家少爷前来拜访,正在门房等着。
萧岚洺干笑两声,吩咐下人赶紧将人请到正堂,好茶好水伺候着。他随后就到。
等下人领命退下,萧岚洺苦了一张脸,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王爷第一次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常林进到屋里,见萧岚洺趴在桌面上,一脸生无可恋,不由问道:“王爷,您怎么了?”
萧岚洺转过头,看着常林,问道:“常林啊,你家里除了你,还有兄弟姐妹吗?”
“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常林回道。
萧岚洺撑起身,语气含糊地问道:“那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一天突然撞见你妹妹背着你跟一个男的见面,只见面,就聊了两句,你……会怎么做?”
常林疑惑地看了萧岚洺一眼,她虽然不明白萧岚洺为什么要这么问,但是他还是顺着萧岚洺的话想了想,不想不知道,一想可不得了。
常林常年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瞬间冷得像天山上的千年寒冰,锐利而深邃的双眼流露出好不遮掩的杀气,就连虚扶在腰间佩刀上的手,都下意识的捏紧了。
“宰了他。”常林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回道。
萧岚洺莫名地就觉得自己脖子一凉,忙说道:“玩笑,玩笑……呵呵……”一想到还等在外面,不用看都知道是来兴师问罪的俞文远,萧岚洺心里犯苦,都想拍自己脑门儿。
这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小王爷怀揣着视死如归的心情,去到正堂。一进屋,发现俞文远坐在椅子上品着茶,看脸色也没有那么难看,至少没有见到他的一瞬间就暴起锤他,想来……应该没有那么生气?萧岚洺有些不确定地想。
两人见了礼,萧岚洺招呼俞文远坐下。萧岚洺怕待会儿俞文远气急了要动手,自己理亏肯定不能还手,这么大个王爷被人家拎着领子揍实在太不好看了,便挥手让屋内伺候的下人都出去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俞文远一手摆弄着自己腰间的玉佩,眼神落在远处,似乎在想什么事情。萧岚洺因为理亏在先,在这种沉默的环境中有些坐不住,便先开了口,说道:“俞公子,今日这事儿,是小王不对。但小王绝没有冒犯令妹的意思,小王对师妹,绝无非分之想……”
“绝无?”俞文远突然转头看着萧岚洺,萧岚洺顿了顿,听见他问道:“小王爷对家妹,当真只有师兄妹的情谊?”
来林华苑的路上,俞文远其实想了很多。想慕晴泠的身世,想他们回京之后的境遇,想这段时间他与慕晴泠在杭州朝夕相处的情谊。
慕晴泠如今无父无母,慕家也无亲眷,只有靖勇公府这个外家,老太太虽然将她视作珍宝,可说句不敬的话,老太太年事已高,能护佑慕晴泠到何时谁都说不准。若是回京之后,大房能顺利收回靖勇公府的权势还好,他父亲虽然守旧淡漠,但于亲情血脉一向看重,不然也不会纵着二房这么多年,再加上有他在,慕晴泠也算无忧。
可万一出点岔子,老太太一朝撒手,他做不了靖勇公府的主,或者说能力有限干涉不了太多。慕晴泠怎么办?回京之后她必然不会像原先那样侍奉许氏,若是撕破了脸,大房收权这件事再耽搁一下,慕晴泠一个表小姐,要怎么才能在许氏手中安然无恙?
从前俞文远不会想这么多,一是许氏画皮未破,他未看清靖勇公府私下的暗潮汹涌。二是慕晴泠只是一个不甚亲厚的表妹,他没那个心情去操心一个表妹的事情。
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无法再对慕晴泠的事情无动于衷,慕晴泠无兄无父无母,他免不了对慕晴泠,生出了责任感。
这股责任感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所以他会生气慕晴泠不顾危险与郑五虎硬碰硬,所以他会恼怒,萧岚洺未经允许便进到东院,跟慕晴泠见面。
长兄如父啊……
萧岚洺被俞文远这一句问得哑口,他下意识就想回答是,可是心中突然涌起的一股悸动,让他又将这个是字吞了回去。
当真……只是师兄妹的情谊吗?萧岚洺在心里自问。
俞文远转过头去,叹了一声,说道:“小王爷,按理说今日我到府上,本是不像。您贵为当朝亲王,莫说今日没做什么,就算是真做了什么,公道二字,也不是我等能随意讨的。”
萧岚洺一皱眉,被俞文远这话说得有些不悦。说得好像他萧岚洺是那种仗势欺人的混蛋一样,可俞文远这话……其实没有说错。
虽说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历朝历代,无视律法横行霸道的皇亲国戚多了去了,又有谁是真的因此而被惩处的呢?
有等级,就有强权。强权之下,寻常百姓的公道其实不值一文。更何况萧岚洺所代表的,是强权之上的皇权。
皇权之下,便是像俞家这等钟鸣鼎食之家,也没有挣扎反抗的余地。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道,从来不存在于身处两个阶级的人之间。
正如俞文远所说,就算萧岚洺今日真的对慕晴泠做了什么,俞家除了认,还能有什么办法?一状告到御前?落到萧岚洺身上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斥责,安抚俞家的赏赐,然后为了息事宁人,将慕晴泠抬入王府。
所以萧岚洺虽然不悦,却也没有打断俞文远。只听俞文远继续说道:“我与小王爷相交时日虽短,其实谈不上交情,但文远自认为还是对小王爷有些了解。王爷您生性洒脱,高高在上,却心存仁善。不是那等仗势欺人为所欲为的人,所以今日文远斗胆上门,与王爷交一交心。”
“晴泠的身世小王爷也清楚,但靖勇公府的情况,小王爷应该不知。家丑不可外扬,文远也不好多说。只是一点,来日晴泠回了京城,回了俞府。她所面临的困难,远超过在杭州面对慕家这些跳梁小丑。”
萧岚洺端坐在椅子上,垂眸静静聆听。
“在杭州,没有门楣家规限制,在外又有您撑腰。晴泠的行事其实颇为出格,无所忌惮。可是小王爷,恕文远问一句,您护得了她一时,护得了她一世吗?”俞文远看向萧岚洺,眼神坚定,紧紧锁住萧岚洺,不漏掉萧岚洺一丝一毫的反应。
“您对晴泠,到底存的什么想法呢?”俞文远问道。
萧岚洺抬眼,定定了看着俞文远,两人视线在空中交错,都是一样的坚定,一样的坦然,没一会儿,确实萧岚洺先错开眼去。
他对慕晴泠,到底是什么想法?萧岚洺也在问自己,是一时心软想帮扶的孤女?是当真视作师妹?还是……
“我身为晴泠的兄长,虽知今日说这些话已经是大大的不敬了,但为了晴泠,我还是要说。有您保驾护航,晴泠的未来自然是无忧。便是来日我大房出了什么岔子,晴泠也不会受到拖累。可小王爷,还是那句话,您是王爷,您一时兴起觉得帮一个孤女,就跟逗个小猫儿小狗儿一般,当做闲趣。兴致散了抽身便可离开。可晴泠不一样。”
“她一个姑娘家,又是这样的身世。本就如同走在刀尖上,稍不注意就可能遍体鳞伤。与您交好,对她是祸是福,可还是两说。”
萧岚洺眉心微皱,沉声说道:“我从未将她视作打发时间的玩物。”
俞文远不置可否,点点头道:“王爷仁慈。”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萧岚洺被俞文远这番话说得有些沉重,往日他从未想过这些事情,他贵为王爷,别的事情不敢说,到了慕晴泠这里,帮了就帮了,他的师妹,他不给她撑腰,难道还任由别人欺负她吗?
可他从未想过以后怎么办,也从未想过所谓的师兄师妹到底站不站得住脚。俞文远有句话问得很对。
他护得了慕晴泠一时,护得了慕晴泠一世吗?
回了京城,靖勇公府里的是慕晴泠名正言顺的长辈亲族,若是有变故,他一个外人,凭什么去插手人家的家事?
“小王爷。”俞文远缓缓说道:“恕我冒昧地问一句,在您心里,晴泠到底是什么人?”
萧岚洺张了张嘴,无法回答。
俞文远垂眼看了看自己手里摆弄的玉佩,想了想,叹道:“算了,今日是文远僭越。还请小王爷不要见怪。天色不早了,文远不打扰小王爷了,告辞。”
俞文远站起身向萧岚洺告别,萧岚洺随即起身,目送他出去。临出门,俞文远又回过身,向萧岚洺一揖到底,恳求道:“恕文远冒昧,但为了晴泠名声着想,今日之言,求小王爷止于你我。”
萧岚洺应道:“俞公子放心,本王以姓起誓,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我们的谈话。”
俞文远走了,萧岚洺坐在寂静的正堂直到天色擦黑。
今日俞文远说的这些话,对萧岚洺来说无异于惊涛骇浪,将他粉饰的太平全部冲散,露出下面最私密,也最真实的景象。
俞文远的担心萧岚洺其实都能理解,归根到底,不过一句慕晴泠对他到底是什么人。
慕晴泠对于萧岚洺,意味什么?
萧岚洺第一次这样认真,这样仔细地去剖析自己的想法。慕晴泠对他来说,是一时心软?是看在慕江轩面子上的爱屋及乌?还是……
萧岚洺就这样坐在屋内,看着天色黄昏,看着星河低垂,他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却又好似,什么都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