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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命(17)

大司命(17)

现在想来,那仿佛是很久远的事了。

他杀了沈扬,又不会用兵,无论是急着用人的朝廷还是沈扬的旧部都不会放过他,敲九骑发的帖子适时而至,左右是与朝廷为敌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多活一天是一天。

他接到帖子便逃出云南,直赴南京。

其实他心里清楚,杀了孟家全家的,并不只是崔易先,他不过是被人使的一把刀,同样身不由己,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朱姓皇帝。

可是从一开始,他所有的仇恨都灌注到了崔易先身上。许是因为那姓崔的凌辱了他六年,也可能是因为,他早就知道,如果仇家是姓朱的,自己永远无法报仇雪恨,他的软弱自动将仇恨转嫁给了崔易先,仇家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至少有报仇的机会和希望。

真卑鄙。他自嘲的笑。

而现在,朱家内讧,他乐得做个看客。

临到南京前一晚,泛舟在秦淮河上,他刻意放慢脚程,贪婪的享受这难得的静谧一刻。

漫天的繁星亮亮缀着,仿佛一只垂进了河的尽头,船家的木浆击水声,远处秦楼里飘渺悠远的歌声,和着夜间微醺的暖风,轻轻将人包裹起来,岸边似乎有人家种着不知名的花,风里有微微的香甜的气息,拂在身上,暖暖痒痒的,让人情不自禁的沉迷进去。

如果时间就这样静止,再也不动……

孟若虚有一下没一下的将手伸进河中划着水,河水流过手掌,冰冰凉凉的,像丝绸一般。

忽然听到清晰的歌声,不像远处秦楼中那般飘渺,亦不是秦楼中的俗词艳曲,一字一字清晰的唱着,像低诉又像宣告: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春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

乌头虽黑有白时。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他还在怔怔听着,身旁就划过一蓬船,船上坐着个粉衣的女子,唱的的悲歌,脸上却带着一种与此极不相合的表情,大瞪着眼睛望着月,一脸的无知无畏。

他“扑哧”笑出声来,那女子停了歌声,疑惑的转望他,眼底也不禁闪过一丝惊艳。

绿色的眼眸,绝美的容颜,在这寂静寡言的夜里,真是有丝诡异。

她不禁喃喃低语:“是人是妖啊?”忽然把手里的东西亮给孟若虚看,笑眯眯有丝威胁的道:“这可是辟邪用的哦。”仿佛真把他当做妖怪。

孟若虚却再笑不出来了。那女子手里拿的,正是九骑相认的信物。

真是个傻子,这么轻易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拿给别人看,亏得是遇上了他,若碰上朝廷的人,看她怎么收场。

叹口气,跟着她仿佛是义不容辞的使命了。

孟若虚看着整张地图时,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些,最后地图上的圈圈点点全搅合在了一起,看的他眼发晕,索性仰起脸,用地图盖上了,闭眼假寐起来。徐晚舟却毫不客气的把地图扯下来,闷头继续研究。

孟若虚保持假寐的姿势不变,张口唱起来:“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

徐晚舟猛地抬头看他,虽还是张扑克脸,眼底却一闪而过一丝伤痛。

孟若虚嘿嘿笑两声,忽然睁开眼,拿一双绿眸看着徐晚舟,低低问:“徐晚舟,你在犹豫什么?害怕什么?”

徐晚舟恢复淡定,拿着手里的尺规比比划划:“你若是闲得慌,就去帮帮夏九叔,他成天嚷嚷着缺人手。”

孟若虚耸耸肩:“我还真是看不明白,明明两个人都思慕的紧,却仿佛都躲着对方似的。”

徐晚舟微皱了眉,有点不耐烦,又仿佛有些恼怒:“看来你镇日游手好闲真是无事可做了。”

这可真是场奇怪的对话,各人说各人的,双方都不接对方的茬儿,却又仿佛确定对方听得认真,自己径自说得起劲儿。

孟若虚胸腔里发出闷闷的笑声,压抑着,以免真的惹恼徐晚舟,那他可真的要吃不来兜着走了:“我是不知道原因了,不过那丫头虽笨却倔的很,你若不肯上前一步,她是断断不会动的……”顿了顿,又自嘲的笑笑:“我干嘛上赶着给你们俩牵线啊……爱情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急着把一诺往火坑里推似的,而且……”长久的沉默让徐晚舟忍不住抬头看他一眼,孟若虚却用绿眸盯紧他,似笑非笑的,缓缓道:“你也不是什么好对象。”

徐晚舟轻轻挑起一丝笑,意味深长,仿佛是自嘲,又好像不是。

孟若虚将手臂搭到桌上,倾身向前,继续道:“徐晚舟,我以前认识一个人,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吃人,而且是自己爱着的人。”

徐晚舟见他灼灼看着自己,颇为探究,推了尺规,道:“我不会。”

孟若虚哼笑一声,追问:“那为了九骑呢?为了你的小主呢?你是不是会牺牲别人?”

徐晚舟一时说不上话来。

孟若虚挑挑嘴角,一丝嘲讽蔓延开来:“你连自己都能牺牲是不是?可是你有什么资格去牺牲别人?今日九骑聚在一起,也未必全是自愿,比如我就是无处可去,你凭什么决定我们的命运?”

徐晚舟肃了脸色,亦看紧孟若虚,一字一顿道:“不是我决定你们的命运,九骑的命运,生来就注定了,是父辈们定下的。”

孟若虚与徐晚舟瞪视着,忽然泄下一口气,抚着额角疲惫道:“多好的借口啊……我与你讨论这个作甚。徐晚舟,我奉劝你留颗心在胸膛里,莫要为了你的小主成为第二个吃人的禽兽……我们都不欠你的,尤其是一诺,爱上你也不代表会任你作践!”说完,转身走出屋子。

徐晚舟猛地扬起尺规,使力扔出去。“嘭——”的一声,尺规打在那朱红的雕花门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坑痕。

徐晚舟气的胸膛上下起伏,喘息不定。若唐修在,一定会震惊,多少年了,他这样喜怒不形色的人,从来不会将真实的情绪展露给旁人,包括唐修。他对人永远摆出副彬彬有礼的和善样子,即便生气,也能微笑不减,与觥筹交错的平凡应和中,一点点把对方收拾了。发怒是最大的敌人,不禁破坏了自己的冷静,还于事无补。是以这么多年过去了,唐修从没见过徐晚舟大发脾气,暴跳如雷,像自己一样气的咻咻直出气。

这次可真是大失了水准。

徐晚舟扔了尺规,只觉额角青筋“突突”跳着,面前的地图花花的一片,越看越觉心烦,索性一拂袖,茶杯和着地图统统被扫到地上,“丁零当啷”碎了一地,茶水染得地图斑斑驳驳,像脏了的绢布。

洗不掉的印渍。

她也是这么想的吗?

好!真好!他索性做了这样的人岂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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