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天下定（三）
与帝国军周旋了半月有余，人民军退守到一座荒城，这座多年前还很平静安宁的小城，却因为大溯报复西疆军，全城百姓都惨遭屠戮，无一幸免。
当人民军推开布满灰尘的城门，岁月的尘埃散尽，只剩堆积如山的森森白骨，以及残垣断壁，焦土黑瓦。
新的指挥所移到了城中心，在宋晓的安排下，人民军迅速在城墙城门附近组织起了防线，四面皆留两千人防御，剩余两千人负责后勤物资，以及与前线战士轮流换岗。
之所以选择停下，是因为大漠气温极高，再这样不眠不休地赶路下去，只怕大部分的士兵都会中暑倒下。
宋晓站在城头上，看着五里外帝国军扎营的帐篷，像一座座小山坡，一直蔓延到地平线下。
她知道，他们也在等时机，等到夜晚，当火油发挥不了威力之后，他们就会发动攻击。
她望着莽莽黄沙，火舞金阳，面色平静如深潭，心中既无豪情也无恐惧。
她就像一座屹立了千年的丰碑，迎着烈阳，任风沙吹打在铠甲上，发出细微的碰响。
她说不清心里那股隐隐的期盼是什么，是盼望那人前来么？带着千军万马前来救她吗？
可是半月了，若大溯方面有动静，韩君正是绝对不会离开边疆的。
当日他对她说的话犹在耳边，可这么久了，他却连一封信都没有送来。
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的伤情好了吗？若没好，帝康不会被调离帝城，镇守边疆。若他好了，为什么又一直不来找她？
理智告诉她，帝轩没有前来救她是明智的，因为如今天启军队人数大增，全民参战，若他带着大军前来，势必会激起激烈反抗。而对于她，她与他之间的事情必定会被用来大做文章，到时她的罪名被坐实，连同人民军一起都将得不到任何支持和声援。
但情感上，她又是希望他来的。曾经他们互相伤害，互相折磨，却又总是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的为对方挺身而出。
他的霸道，他的残忍，他的野心，他的一次次伤害和欺骗，让她对他寒了心，冷了情，然而经历了那么多跌宕岁月，历经了那么多千难万险，她才发现，每一次当她徘徊在生死门前时，他总会像天神一般突然出现，死死拉住她，霸道地禁锢她在怀里。
每一次危难之际，她的脑海之中第一个回荡的人都是他的脸，都是他一身战甲伟岸挺拔的身影。
所以这一次，她又习惯性地想起了他。
可是，她知道，这一次他不会来了。他没有出兵的理由，大溯国内必定会重重阻拦，而边境线上也早已组织起了严密防线，他是赶不来了。
“大人，让柯良带领一队骑兵，掩护你出城吧。”安勇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开口说道。
“我不会丢下你们的。”宋晓转过身，一口回绝了他的提议。
“大人，你去找你的孩子吧，我们是坚持不到那里了。”安勇沉声说道，这是他们几人商量之后的决定，他们留下来，为她断后，替她争取时间。
然而，宋晓只是摇摇头，笑容苍白无力，“闹出这么大的动静，玄机老人不会带着孩子留在那的。”
“那他们在何处？”安勇一惊，这种情况倒是他没想到过的。
“我不知道，玄机老人行踪飘忽不定，我找不到他，只能等他主动联系我。”这也是她担心的，她与帝国军为敌，以玄机老人古怪的脾气，还会帮她救孩子吗？
但她现在想不了那么多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安勇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了，他想了半天，也只说了一句：“大人，你别担心，孩子会没事的。”
宋晓点点头，将心思收回，吩咐安勇道：“傍晚时分，他们就会发动攻击，趁现在这个时候，你们好好休息。”
白天气温太高，帝国军若强攻，对他们的体力耗损极大，以她连日来的观察，西疆军并未上战场，攻势猛烈的应该是萧氏嫡亲军队，但他们军令混乱，毫无战术可言，不足为惧。
她担心的是韩君正亲自指挥战役，用她设计的武器对付她，但显然，目前他并没有这个打算。
对于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帝国名将，她是极为欣赏的，他们很多想法不谋而合，若同军为战，必定会配合默契、如虎添翼。
但现在他们处于对立面，她摸不准，这个一生为国的正直将领，会不会为了不让战斗持久下去而下令剿灭人民军，毕竟战事一旦拖长，若大溯突然南侵，边境线的兵力也是不足以抵挡百万赛扬精兵的。
傍晚时分，帝国军果然发起了第一场攻城战，小型投石器、楼车、云梯、攻城塔第一次投入了战场。
冲杀上来的仍然是萧云龙率领的四万嫡系军队，尽管韩君正以确保萧太后安危为由拒绝了他们使用大型攻城器械，但眼看着人民军被困在摇摇欲坠的荒城里，帝国军突然焕发出了高昂的士气，仿佛胜利近在眼前。
战斗激烈的程度超过了任何人事前预料，从傍晚一直到深夜，厮杀声冲天，火光照亮了半个天际，城墙周围，重叠着密密麻麻的尸体，血水将黄沙都染成了红色。
古老的城墙斑驳破碎，仿佛风一吹就会垮塌，然而在人民军悍不畏死地坚守下，四周的敌人却如何都爬上不了城墙，占据不了据点。
礌石、滚木、石灰、沸水，全都派上了用场，帝国军死伤惨重，他们用命铺出一条路来，费尽千辛才爬上了城头，却顷刻间就被人民军反攻。
以四敌一的战役，却失败得如此惨烈。萧云龙见再这样拉锯下去，帝国军会损失更加惨重，亥时时分，帝国军吹响了退兵的号角。
深夜，宋晓同安勇等人一道视察士兵伤亡情况，她沿着被血水染红的马道，看着靠在城墙上独自处理伤口的士兵们，脚步越发沉重。
“东墙坍塌了一小部分，现在正在派人抢修。”安勇一边走，一边向她报告城墙损坏情况，“南北两面都比较完好，西墙下方破了个大洞，帝国军就是从那里冲进来的．．．．”
宋晓听着他的报告，开口指示道：“把城内民房的砖拆下来，先把西墙的缺漏堵上，晚上派人在城墙四周埋好铁蒺藜、马刺、绊马索，务必不能让他们挖空墙脚。”
安勇领命离开，秋知文接口道：“我方粮草药品急缺，滚木、火油也快要告罄了。”
宋晓点点头，表明知道了，他们身处莽莽大漠，是不会有支援的了，“实在不行，就下令杀马吧。”
“这。”秋知文一惊，想说什么，然而他终究没有开口。
宋晓知道他心里想的，杀马就意味着他们再也走不出大漠，只能拼死到最后一刻了。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没有别的路可走，就算投降，帝国也不会饶恕他们。
秋知文思索了下，开口道：“我再下令士兵们去城内四处搜寻，或许地下室里还藏着物资。这段时间，只能尽量节省口粮了。”
“大人，你是在等什么人吗？”柯良这时也走了过来，他听到了宋晓和秋知文的对话，看着她，眼神洞彻。
宋晓没有回答他，她抬头看着天上那一轮如血残月，想摇头也想点头，她心里等的那个人，会来吗？
“今天伤亡情况如何？”宋晓岔开话题，问道。
“西墙附近伤亡比较惨重，阵亡士兵一千三百人，其余各城墙死伤都不超过三百。”柯良回答道，然而即使是这样的数字，他们也是耗损不起的。
这时，宋晓忽然蹲下身子，替一名肩膀受伤的士兵包扎伤口，他的双手都受了伤，包扎很困难。
“谢谢大人！”士兵感激地对宋晓说道，他们和柯良等人一样，都称呼她为大人。
宋晓摇摇头，专业利落地做了个简单的十字包扎，默默地站起身来，继续朝前视察。
这里的战士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各个阶级，一个月前，他们素不相识，然而今天，他们却都在为她而战，这样厚重的情谊，她如何能还。
接下来几日，帝国军攻打的时间基本不变，大概是领兵的将领狂妄自大，他们认为只要坚持地打下去，人民军迟早会撑不住。
他们不在乎牺牲，因为他们拥有源源不断的兵力，而人民军却死一个少一个，攻下眼前这座小城，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一天、两天、十天，这座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小城却顽强得好似万古耸立的雪峰一样，和大地连了根，如何都不肯倒下。
但所有人都明白，人民军已是强弩之末，从一万人锐减到三千人，战争的白热化程度超乎想象，帝国军知道，破城也就这一两日了。
缺水、缺粮、缺战略物资，体力严重耗损的人民军枯瘦得好似一具具干尸，他们和帝国军一样，在等最后的决战。
大战在一个傍晚爆发了，铺天盖地的帝国军如潮水般涌来，像密集的蝗群般一直蔓延到了地平线下，冲杀声震慑云霄，天地陡然失色，火舞黄沙，杀气冲天。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晚上，到了翌日凌晨，帝国军都没有撤退，因为他们知道，只差一点便能破城了！
西墙完全坍塌，帝国军从缺口处蜂拥冲进来，宋晓率领着人民军的战士誓死反击，他们挥舞着长矛，冲杀进敌群中，像筛子般来回冲锋，踏着敌人的尸骨，抢回了阵地。
帝国军见打开了缺口，越来越多的人朝西面冲来，而其余的人民军也赶来增援，方寸之地，竟被两方人马轮流占领。
帝国军占据了数量的绝对优势，但人民军的战士们都是从尸山血海跌打滚爬出来的，那种久经沙场的虎狼之气绝非养尊处优的贵族军所能比拟的。
宋晓手中的长枪有若蛟龙，点刺挑杀，状似疯魔，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全都是最直接最实用的方法，枪枪刺入敌人的要害，鲜血喷涌，腥臭逼人，出手迅速，好似神迹，如长虹饮涧，枪身所及处，披靡一片，刚猛之时，磐石立碎。
弹指间刺出百枪，诛灭百人，拒敌若城壁，破敌若雷电。
帝国军目瞪口呆，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宋晓出招，谁也没想到看似柔弱的皇家公主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武学高手。
宋晓的勇猛拼杀，极大地激励了人民军战士，当初的老战士们，都是宋晓一手训练出来的，就算武艺不如她，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
他们爆发出来的强大战斗力让帝国军心惊胆颤，尸体堆积了一层又一层，然而这个据点还是没有被攻破。
被挡在城墙外的萧云龙高声叫骂，挥舞着马鞭重重抽在面前的士兵身上，他不明白，墙都已经破了，为什么还冲不进去。
然而，人数相差过于悬殊，在坚守了整整一个时辰后，人民军朝东墙撤退了。
城中央的民房又成了新一轮的巷战场，那里早就布置好了重重机关，帝国军一冲过来，人民军的战士就放出火箭，点燃悬挂在门上的茅草。
埋伏在屋顶的战士们向下泼出一桶桶滚油，霎时间，只听人声惨叫，不绝于耳。
肆虐的狂风卷起火焰，疯狂地蔓延，不消几时，火势就纵横开了。
萧云龙急忙命人取沙灭火，等他们冲到东墙时，人民军的战士早已列好了防线，毫不畏惧地等着他们。
有了前车之鉴，帝国军不敢贸然上前了，萧云龙派出重兵从墙外佯攻，两面夹击，想将人民军一网打尽。
几十架云梯搭在城墙上，帝国军如蚂蚁般攀爬上来，两面受敌，人民军的防线终于被撕裂了。
这是一场几十比一的战役，没有人会认为人民军有翻盘的可能，战士们浴血奋战，然而仍不敌四面八方狂涌而来的敌人。
终于，所剩无几的人民军战士退守在角楼一侧，被帝国军团团围住。
萧云龙挎着战马，阴鸷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他从人群中走出，居高临下地盯着宋晓，冷声道：“大胆逆贼，还不快将太后娘娘交出来，本将也好留你个全尸。”
宋晓不屑地冷笑：“僵死之虫，尚谈春风。我贵为皇族公主，生死岂由尔等定夺？萧太后只要还在我手中，你们就不敢拿我如何。”
宋晓冷冷扫视人群，没有发现韩君正，想来眼前这个青年将领也无权处置她，所以韩君正才没有出现。
萧云龙脸色瞬变，眼前的女子明明处于下风，然而在层层血海中，她冷冽得如同迎雪傲放的腊梅，风骨不减，仍然美丽得让人怦然心动。
想起曾经求婚被拒，想起姑母生死不明，萧云龙不由得大怒，高喊道：“抓住她！”
然而，这时，地平线的另一端却突然出现一股黑色的海洋，由点成面，如同汹涌的潮水般，急速向这边奔来。
黑鹰战旗飞扬，铁蹄踏破大地，雷霆万钧的气势让城墙上的所有人都忘了呼吸。
轰隆隆如同钢铁猛兽，脚下的土地在震动，天上的乌云散尽，金色的光芒照耀在他们黑色的战甲上，折射出万丈光芒，霎时间令天地都为之失色。
“铁浮图！”有人忽然发出惊恐的喊叫，顿时像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层层连锁恐惧。
帝国军乱成一团，他们想不到，竟然会在大漠中遇见大溯那支魔鬼军团，他们乱作一团，互相推挤，都想以最快的速度逃出城外，逃向西疆军所处的营地。
宋晓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狂风吹散了她的长发，青丝在空中乱舞，战袍猎猎翻飞。
她全然忘了身侧的危险，忘了疼痛，忘了疲惫。
这一刻，时间仿佛都凝止了，她的目光穿过重重岁月，穿过浩瀚黄沙，看见了那个一马当先，披坚执锐的男子。
他剑眉星目，英姿伟岸，他夹带着希望之光，踏破星辰，率领着千军万马奔驰万里，宛若神祗般从天而降！
耳畔忽然静止了，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人，隔着尸山血海，隔着重重敌军，他们的目光穿破了浩浩岁月，凝聚了浓厚的爱恋，终于汇聚在了一起。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时间空间早已没了任何意义，她的眼里，只剩他风驰电掣的身影。
九霄云天，幽冥地府，满天神佛都睁开了双眼，雌雄双星，并蒂双生，终于在生死最后一刻，破土而开，双星壁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