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圣弃智（一）
—咸阳-太一殿—
月神带着姬如千泷进去的时候，恰是星魂从太一殿里出来。迎面照见的两人本就是明争暗斗，见面自然少不了要讥讽一阵。
“星魂大人此行，可是要奉命铲除蜀山？”月神依旧抬着头，虽然是在和星魂说话，不过她的目光没有落在这个阳派掌门身上半刻。
星魂笑着，抬眼盯着面前湛蓝衣袂的人：“不愧是月神大人，一猜即中。”
虽然这两人的言辞都是恭敬之语，但是从他们的口中说出后，听来怎么都有一种暗自较劲的感觉。姬如千泷对着两人交谈时的语气早已见怪不怪，此时端正地立在月神身侧。虽然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但却只字未言，同许多阴阳弟子一样恭谨。
但并不意味着姬如不说话，就可以从两人的针锋相对中幸免。星魂有些干白的脸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如千泷：“月神大人果然教徒有方，比起从前，这个孩子可是听话许多，也更加懂得规矩。”
星魂伸出手指，伸向姬如的下巴。此时，姬如早已摘下了面纱，露出的，依旧是从前那个可爱而惹人怜惜的面庞。只是如今，姬如的脸上多了几分坚毅。
姬如将身子轻轻往后一退，躲开了星魂有些戏谑的动作。星魂愣了半刻，竟然嗤笑一声。
“不久前，星魂大人从蜀山铩羽而归，这一次，可不能让东皇阁下再失望了。”月神波澜不惊地声音在这时响起，顿时让星魂心中一凉。
他自然想起了一个月前在蜀山的那一战，虽然所有阴阳弟子都已经全身而退，不过，终究是没有达到最终的目的……
星魂盯住月神的脸，想从她的脸上捕捉到一些轻蔑或者得意的表情，而他什么也没有捕捉到。这反是让他的怒意无从宣泄：“多谢月神大人关心，上一次只是轻敌。此次准备得当，必不会让蜀山之人从我手中逃脱。”
月神这次略略欠身：“那么就在此等候星魂大人的消息了。”
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显然让星魂心里的怒意增加了不少，而星魂只是皱了皱眉，笑道：“若有消息，定会告知月神大人。”
言罢，轻挥深蓝袖子，衣袂带风，转瞬间星魂已经到了太一殿外。
月神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冰寒，看不出是喜是悲。姬如回头望着那个一身邪气的少年走远，待月神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子，方才回过神来，随着蓝衣的女子往太一殿深处走去。
在太一殿的深处，坐着整个阴阳家最为高贵的人，也是所有阴阳弟子眼中的最强者。
如果姬如没有记错，这是她第二次有幸见到这个覆手阴阳的人。
姬如是随着月神来到此地的，此时便乖乖地退到了一侧，恭敬地站着。
“他们几人已经抵达函谷。”月神清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里面回响，带着不可忽视的震慑力。
“恩。”东皇太一只是应了一声，对这个消息不太在意，显然已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千泷怎么样了？”
听见东皇太一唤自己的名字，姬如抬起头来，褐色的眼眸依旧澄澈，竟然用一种毫无畏惧的目光望着坐在殿上的人。多久以来，他从众生眼中所看到的，莫不是惧怕怯孺，或者景仰艳羡。而此时，这个阴阳家的最高者，望着姬如千泷的双眸，刹那间有些失神，那是单纯得让东皇太一有些难以适应的目光。
“千泷本有天资，修为进步飞速，已让同辈阴阳弟子望尘莫及。”月神的语气依旧是那样的波澜不惊，即便她似乎已经察觉到，东皇太一的目光落在姬如身上时，有了一瞬间的颤抖。
东皇太一无声的叹了口气，注视着殿下侍立在旁的少女：“月神，也许有一日，你会在她之下。”
许久，月神都是沉默无语，殿内的气氛一时间的沉闷而诡异。但是似乎，没有人愿意打破此时的安静气氛。
“姬如先退下吧。”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东皇太一忽然说着，有些沉闷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一直都在出神的姬如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躬身行礼之后，缓步退出了大殿。
此时，殿中只剩下了东皇太一和月神两人。
看到太一殿外的最后一缕阳光都已被遮掩住，东皇太一才望着殿门合上的地方，怔怔开口：“那个孩子的目光，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月神并没有问下去，也许就现在而言，沉默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东皇太一也并不在乎月神是否搭话，依旧是在自言自语的样子：“倘若她还在……月神，你的位子可就保不住了。”
“是。”月神淡淡的应了一句。她自然知道东皇太一指的是谁，姬夜寻霜，那个天纵奇才的温婉女子。“东皇阁下怎会突然想起她来？”
东皇被这么一问，显然也是怔了一下，随即平复：“那个孩子的眼神，没有畏惧，甚至我看不到她对我的景慕……记得寻霜当年最后从这里离开的时候，她的眼中亦是没有丝毫畏惧的，甚至透着一股执拗。”
十多年前，姬夜寻霜从阴阳家离开，的确是让东皇太一很是震怒。而寻霜骨骼精奇，又极为聪慧，实是钟灵敏秀之人。虽然当年，姬夜寻霜已经坦言要放弃一身修为，离开阴阳家。而按照东皇太一的行事，仅仅废去姬夜寻霜的阴阳术法远远不够。他是不会容许有人背离阴阳家的。
但是那一次，东皇太一却没有对寻霜下杀手。他的心里，还是对这个一手由他教导出的弟子有些希冀的，不仅在于寻霜的天赋。在姬夜寻霜最后一次踏出太一殿的时候，东皇太一依旧相信，终有一日，这个难得的奇才还会回来——他料想寻霜会为了燕国的那位太子，重新要回阴阳家的力量，以求保得燕太子丹的一线生机。亦或者寻霜根本经受不住亡国流离之苦，总会重新投在阴阳家门下。他知道，寻霜终会后悔离开阴阳的决定。
——而那一次，东皇太一却料错了。
自始至终，那个阴阳家的大巫都没有后悔过。
自始至终，姬夜寻霜都没有再次出现在东皇太一的眼前。
几经风雨飘摇，姬夜的心却如同纤韧的蒲草一般，终无转移。或者国破，或者家亡，她在铺天盖地的打击中仍未低下头来。仿佛在用自己的一举一动，告诉远在秦宫的阴阳弟子：她无悔。
多少年来，已经很久没有人提起过、当时那位素衣的女子了。也已然太久无人敢正视着宝座上的人，毫无畏惧。
“月神，这个孩子你要悉心教导，最重要的是，务必让她服从阴阳家。绝对的服从。”东皇太一的声音中有了微微的愠意。
“是。”
天赋异禀如寻霜之人，世上难寻。上天能让阴阳家得到两个，已是万分垂怜了。
十多年前，寻霜放弃了她在阴阳家的地位，放弃了她的毕生修行。十多年后，决不能再看到另一人也做出如此荒诞之事。
——世上会如寻霜这般的人，又有几个呢？
不会了，已经不会再有人为了任何原因，而放弃苦心修得的阴阳之术。
想到这里，东皇太一明明应该松一口气的，而他却没有。相反，他幽深的眸子里，流露出一丝悲悯。
也许在心底，他实难想象所有人为了追逐凌驾于阴阳九天的力量，而放弃周遭一切的场景。
东皇太一有些倦怠地合上了双眼，再睁开时，眼中全然不见方才那恍惚的怜悯之意。如同刚才那个悲悯的眼神，从来未曾出现过一样。
月神并没有注意到东皇太一的变化，亦或者她即便注意到，也没有一丝想要追问的兴趣。
“东皇阁下，月神还有一事……”
东皇太一抬了抬头，并没有说些什么。已经习惯了这样交谈，所以月神便径自说了下去。
“铲除蜀山一事，月神觉得有些不妥。”月神欠身行礼，素蓝的纱将她的眼睛罩住，看不到那双眼瞳里的波澜，“蜀山的实力究竟如何，还没有彻底查清。不久前星魂大人探查蜀山，也是受挫。蜀道本就崎岖，易守难攻，只派星魂大人去……”
“好了。”月神还未说完，就被东皇太一拦了下来。东皇的声音虽然不是怒意明显，但是话中有着莫名的压迫力，月神立即不再说话。
一会儿过后，东皇太一才道：“蜀山毕竟建立不久，最有实力的也不过是他们的掌门和两位奉月圣使——奉月圣使当不是难处。星魂此去，不过是帮忙试探一下那个掌门的实力究竟有多高……”
说到这里，杀意顿现。让月神这个素来淡然的女子都暗自心惊。
探查掌门的深浅……而当时，东皇太一给星魂下的命令明明是荡平蜀山……
月神依旧是在垂着头，只是面色已经有些发白。
所以，东皇太一的意思，其实是要放弃星魂，以求得蜀山掌门的实力深浅。这是给星魂下了一个死局啊……
虽然阴阳两派向来都不甚和睦，但是月神未曾料到的是，面前宝座上的阴阳之主，竟然那样轻易就放弃属下的性命。此中狠毒，是月神以前从未料到的。
在这个人的面前，芸芸众生，甚至是自己亲授阴阳之术的下属，都只是可以随时弃掉的棋子么？月神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寒。姬夜寻霜曾对她说过的话，又一次浮在她的脑海，如同挥之不去的幻影：易水冷了人的身躯，而占星池中的水，冷的是人心。
这是一句箴言，亦是一个魔咒。
月神只觉心口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令她难受至极。
“可是，不久前大司命方折损，少司命也是受了伤……眼下……”眼下阴阳家的实力已经不比往日。最后的一句月神并未出口，但想必东皇太一可以料得，因此月神也就没有再说下去。侍立殿下，静静地等着东皇太一给出回答。
这样的等待虽然短暂，但在月神看来，却是极为漫长的。
“所以，”东皇太一很久之后才说道，“要让那个孩子尽快成长起来才好。”
月神心头一惊。
他是将姬如千泷当做了最后的筹码啊。
如今的姬如，就如同当年的寻霜一般。只是，姬如千泷不比寻霜，现今的她，想要从这场纷争中脱身，已经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