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陛下,好久不见了。”
一个声音从殿外传入,显得温和而亲切,就像是分别许久亲人的问候,声音听上去熟悉,皇帝却在恍惚中一时想不起来,这到底是谁的声音。
一袭紫袍从殿外而入,金印紫绶,官品凌驾于百官之上,温和的笑意在双目之中溢出,却像是凛冽肃杀的北风,让人不寒而栗。
皇帝瞳孔紧缩,身形巨震,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脸色顿时苍白,颤抖着声音道:“丞相,你回来了?”
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呐喊:“吕布没有死!”
吕布笑着道:“让陛下失望了。”
皇帝终于从先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心里却是一种云雨初散、繁花零落成泥的解脱。看着眼前高大如神袛的吕布,皇帝鼓不起一丝反抗的勇气。
“丞相几时回来的?”皇帝的声音略显沙哑。
“昨夜已到安邑,一早便来觐见陛下,还想给陛下一个惊喜的,看来让陛下失望了。”吕布说话不带一点温度,定定看着皇帝,只看得他毛骨悚然。
“丞相回城却刻意隐瞒,就是等朕调空守备,遣尽内卫,这才好进宫来见朕吧。”皇帝神情说不出的落寞。
吕布轻笑摇头,亲自将殿门一扇扇打开,伸手朝外指着道:“陛下请看,这就是你所倚重的内卫,在我眼中,比之蝼蚁尚且不如,纵千万人,我可随意前往。”
皇帝起身走到殿门处,只见殿外长阶之下内卫内侍百余人,皆都匍匐跪在院落之中,浑身颤抖,头都不敢抬,就像等待着最终判决的囚徒。
皇帝咬了咬干涸的嘴唇,道:“既然丞相昨夜就已经到了安邑,为何还要刻意隐瞒?”
“陛下心怀大志,臣素来知晓,此番出征,臣曾对战刘备、曹操,每每与其对决,心中都会想起陛下来,陛下可知是为何?”
吕布反身回到殿内,自己盘腿坐在一旁,有些慵懒的问。
“为什么?”皇帝摇头木讷地问道。
“因为他们和陛下一样,总想要得到一些得不到的东西,若他们安分守己,我也并不想与他们为难,我这个人很懒,只想过太平的生活,奈何总有人不知道天高地厚,想要从我身上割肉,陛下看我可像是一个懦弱之人。”
在皇帝的眼里,吕布虽坐在那里,慵懒的就像没有气力,可他还是有一种错觉,眼前之人身形如山岳,如苍松,仿佛充满了狂野的力量,随时都会爆发出来,把人撕个粉碎。
见皇帝摇头失神不语,吕布笑声转冷,仿佛烈阳入云。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臣曾经三次容忍陛下的胡闹,只当是陛下年幼,分不清局势主次。可如今皇帝已经不小了,却还是只想着争斗与索取,陛下这个皇帝,若不是有臣在,也不知将会有多少人想要取而代之。陛下只看到臣权势滔天,却不知道这些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是无数人用血肉堆积铸就而成,若有人想要窃为私用,我必与他不共戴天。”
看着吕布冰冷的神情,皇帝只觉内心狂跳,嘶哑着声音道:“丞相想杀朕?”
“臣并不想与陛下为难,只是若在逼不得已之时,也不介意做一次违心的事。”
皇帝难得提起勇气,对视吕布道:“看来丞相一时还不愿杀朕,是因为朕还有作用吗?这个皇帝我做的好不无趣,不然还是丞相来做吧?”
吕布看着眼前斗鸡一般的皇帝,心中竟涌现一股悲哀与无奈,自己原将一片真心交付,助他中兴大汉天下,到头来却还是要落下一身窃国徇私的骂名。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做一个偏据并州的一方诸侯便可,何须迎接落难的皇帝入安邑,精心侍奉,从不缺供养内庭,几乎耗费了大半的并州财政。
吕布并不想称王称霸,只是他想要稳定纷乱的朝堂,肃清野心勃勃的四方诸侯,在这乱世之中,他必须大权独揽,才能够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我对当皇帝没有兴趣,今后皇宫这一亩三分地归你管,宫外之事就不要插手了,我话放在这里,陛下若执迷不悟,到时就怨不得我了。”
吕布说完再不看皇帝一眼,转身就往殿外。
“丞相,你还没有回答我,为何昨夜隐忍,直到今天才发做,只是为了捉住朕的把柄吗?”见吕布要走,皇帝急忙大声叫道。
吕布驻足,回过头来,正色道:“陛下贵为皇帝,当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我瞒着所有人进城,就是希望陛下迷途知返,不至于闹到不可挽回的局面。若我回到相府,与相府众臣齐来皇宫,便不会是如今的平和局面,在形势所迫下,陛下的安危连我也无法保证,任形势发展,只怕真的就要改朝换代了。”
看着脸色发白的皇帝,隐隐传来的急促喘息声,吕布摇头叹息一声,又接着道:“我曾两次示警陛下,一次是禁卫出城时,我命人在禁军必经之路点火示警,然而陛下所任命的宦官将领不为所动,任大火蔓延,即便差点点燃了附近民居,也丝毫不为所动。一次是在第一批内卫出宫时,我让魏越将其全部擒拿,就是想让陛下知难而退,没想到陛下不退反进,宫中内卫倾巢而出,恨不能将臣下家眷赶尽杀绝。臣两次示警陛下,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皇帝心中一片冰凉,难怪昨夜城中火起,尚书省一早奏报说已被守城军魏越扑灭。难怪自己派出的内卫从来都是石沉大海,没有一丝音讯返回。原来自己早就中了吕布的算计。
一股无力感从心中油然而生伴随着满腔恨意,狠狠道:“可丞相可能还不知道,你的家眷正在去迎接你的路上,我已经令禁军设下伏兵,她们恐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吕布摇头淡淡道:“陛下最大的错误,就是过分的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相府众人,即便没有我吕布,仅凭相府的力量,已足够踏平整个皇宫。严氏也不是生来性子温和,当年在并州少年时,也是骑马张弓的人物,只是后来身居显赫之位,这才渐渐收拢了一些。若不是顾念在我可能还尚在人世,只怕这皇宫早就化为一片废墟了。”
吕布顿了顿又道:“我知道陛下派了禁军出城,还暗中拉拢侯成,可陛下不知道的是,严氏早已令朔方的牵招,就近率领骑兵两万赶来,如今早已在风陵渡左近藏匿,一旦侯成起了异心,他必死于乱军之中。”
皇帝目光呆滞,仿佛是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张了张嘴,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吕布同情的看了他一眼,自顾走向殿外,从漫长的台阶上一步步走下去,心里却有些落寞,仿佛是与故人挚友的告别。
皇帝瘫坐于皇宫大殿,看着吕布背影一点点消失在台阶之下,脑海中凭空跳来两句诗:霸业王图骤,情比黄花瘦。
吕布出了皇宫,正见魏越将一干想要入宫面圣的大臣挡在皇宫之外。
一群大臣被刀兵所迫,不敢近前,只能在远处跳脚,破口大骂魏越。
“无知匹夫,你想要造反吗?竟敢带兵包围皇宫!”
“莽夫,还不赶紧退下,小心老夫禀明陛下,治你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
“王八蛋,有刀了不起的!”
“武夫祸国,武夫祸国,悲哀啊!”
几十名官员不顾朝中礼仪,对着面无人色的魏越叫骂不止,也亏得魏越早已得了吕布严令:“任何人不得再入皇宫,踏入一步者杀无赦!”
至于不入皇宫闹事之人,便只由他们闹就是。魏越不解,只能依令行事。
这些官员显然也知道轻重,就是在皇宫门外叫骂,丝毫不踏入皇宫一步,让魏越只能恨的牙痒痒。
这时吕布从宫门走出,一群大臣的目光终于被吸引,看到吕布从皇宫内走出,一群大臣就像见了鬼一样,满脸神情,皆都是震惊之色。
“何事在此喧哗?”吕布脸色不豫道。
魏越大步走到吕布身前,参拜道:“这些人吵着要见皇帝,说什么也不肯走。”
“是你们要见皇帝?”吕布目光冷冷扫视众臣。
大臣们各自推搡,皆不肯出头说话,许久之后才有一个老臣在人群中走出。
“老朽身为尚书令,当每日为陛下上书理政,丞相不该拦着老朽等人。”
说话之人两鬓花白,连走路都显得有些老态龙钟。吕布认得此人,他正是皇帝近来新任命的尚书令,此前也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司空之位,还是杨修的父亲,朝中的两朝元老杨彪。
见杨彪一说话,一群大臣顿时都壮了胆气,纷纷叫道:“正是,丞相不该拦着我等见陛下。”
吕布暗自皱眉,杨彪这个人历来圆滑,在无数次诸侯当政中,他都能身居高位稳如泰山,首先是因为他家世显赫自有名望声势,使的当权者不得不重用拉拢他,其次杨彪也算有些见识,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就比如他的儿子杨修身为吕布重臣,他便一直效忠皇帝,即能全了忠义之名,也能规避风险,就算一方有难,另一方也可以施以援手,对家族来说,可算是万全之策。
这时他跳出来蛊惑人心,实在是有些失了智。也不想想,吕布回城,皇帝已经毫无胜算了,他这番作为只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司空想见陛下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司空以后常驻宫中,不在踏出宫门一步,我可以放司空进宫,让你可以日日陪在陛下左右。”吕布的话里几乎不带一丝感情,冰冷犹如刀锋。
“丞相这是要囚禁陛下吗?难道你就不怕被世人唾骂?”杨彪显得异常激动。
吕布摇着手指道:“不不不,我并不限制陛下的自由,他想去哪里尽可以去,我甚至还会拍兵护卫,可从今以后,外臣不得准许,不可入宫面圣,违抗者以谋逆论处。”
群臣顿时哗然,皆在心中叫道:“你这才是谋逆吧!”
杨彪脸色数变,老态龙钟的脸上的皱纹,因为愤怒而变得更加深刻,纵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道道凸起的横肉,跳了几条,终究归于舒缓。。
“好好好,丞相果然好手段,只望你能够善待陛下,不要让他受苦。”
“这就无需你费心了。”吕布不置可否。
“哼,我们走。”杨彪呼喝群臣想要离去。
身后却传来吕布一声冷笑:“呵,就想这样走了?”
杨彪身体一震,他刚才先扬后抑就是要占据主动权,使吕布忘了治他们的罪,抢得全身而退的机会。
没想到吕布终究不仅仅只是一个善于征战的莽夫,才思反应也并不逊色,这么快便反应了过来,看穿了他的用意。
“丞相待要如何?”杨彪声音干涩问道。
吕布等哼一声,并不作答,只向魏越道:“这些人蛊惑皇帝,扰乱朝堂,害的朝内朝野分崩离析,百姓忧心忡忡,既然都来了,那就全部拿下,并全城搜捕参与乱党之人。”
魏越领命,即刻一声令下,从宫门掩出刀兵百余人,各持大刀阔斧,将群臣围在中间。
群臣原本文弱,被凶神恶煞的刀兵近身,一时身如筛糠,更有些年轻胆小之人屎尿齐流。
一时间空气里充满了异样的味道。
在杨彪的叫骂声中,吕布叫了魏越走到远处,让他即刻诏令严超前来助他抓捕逆党,些许小伤何须如此精细,战场上这点伤算什么,还不是要奋勇杀敌。
如今形势堪比战场凶险数倍,若除根不尽,难免又复他日之祸。
魏越却另有所思,犹疑道:“夫人与小姐尚在城外,她们还不知丞相已经回到城中,若得讯必然欣喜若狂,是否派人前去迎接?”
吕布摇头道:“原本只是自己伪造的信息,想来她们也不会想到我真的会在今日归来,若只是传信,她们未必会相信,定以为是皇帝的诡计,乱了她们心神反而不妙,况且虽有牵招伺机在侧,可侯成跟随我征战多年,绝非易与之辈,她们处境并不安全,城中形势你给我看好,我亲自去迎接。”
处理完皇宫事已到午后,乘着夕阳,吕布只带近卫十几人,策马奔向风陵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