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木石前盟三

贾宝玉洗完了澡,感觉头有些晕,浑浑噩噩的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见袭人正坐在自己床前刺绣,揉了揉眼睛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袭人道:“已经是三更天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贾宝玉一听,都是三更天了,皱了皱眉头道。

“睡不着。”袭人言道。

“怎么,出了什么事情吗?”贾宝玉问道。

“下午晴雯和茗烟私通的事情被夫人知道了,晴雯当时就被撵了出去。当年老太太里伺候的,统共只有这么几个人了,现如今晴雯也走了,叫我以后找谁说话去?”袭人说着,眼圈红了起来。

正想着如何支开袭人,然后起身去找晴雯的贾宝玉闻听此言,顿时一惊,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话来。

心下又不免狐疑,这件事情办的隐秘,怎么就走漏了风声,现如今竟然害的晴雯和茗烟被撵了出去,有心要去分辨,又怕牵扯到自己的事情,一时间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只在那里默默垂泪。

袭人一面抹泪,一边劝说宝玉道:“哭也不中用了,你果然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你再求太太,慢慢的叫进来也不难。”

宝玉闻言,冷笑道:“你不必虚宽我的心,等到太太气消了,再瞧势头去要时,知她等得等不得?她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她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她,外面的那些人又有几个懂得怜香惜玉!况且她又是有着气的!她这一出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芙蓉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哪里还等得了几日,不知道此生还能不能见着她了!”

宝玉说着,越发伤心起来,心中暗自懊悔,不该拉她下水。

袭人见宝玉如是说,笑问道:“我倒是不知道了,晴雯她们两个私通,因着你什么事情了?”

宝玉见袭人如此问,这才发觉自己一时说漏了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当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袭人见宝玉不答话,笑说道:“可见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那百姓点灯。我们偶然说一句略妨碍些的话就说是不利之谈,你如今好好的咒她,是该的!她便比别人娇些,也不至这样起来。”

宝玉道:“不是我妄口咒她,去年秋天已有预兆了的。”

袭人忙问道:“你原最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今日怎么信起来了,我倒是要听听,她一个丫鬟的命,能够勾出来什么兆头?”

宝玉见袭人说话难听,知道她与晴雯之前有些不对付,就没太计较,接着说道:“去年秋天,这阶下好好的一株芙蓉花竟无故死了半边,我就知有异事,果然应在她身上。”

袭人听了宝玉这篇痴话,知他老毛病又犯了,想着要用话激他一激,免得引起魔障来,因笑道:“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她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芙蓉,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她。想是我要死了。”

宝玉听袭人如此说,忙捂住她的嘴,劝说道:“这是何苦来!一个未清,你又这样起来。罢了,再别提这事,别弄的去了两个,又饶上一个。”

袭人听说,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

宝玉乃道:“她服侍我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如今我被禁足,出不去,你们姐妹多年,好歹把她的东西,悄悄的打发人给她送去;再或有咱们常日积攒下来的银钱,拿几吊子出去,让她有个安稳的日子,也是你们姐妹好了一场!”

袭人听了,笑道:“你太把我们看的又小器,又没人心了。这话还等你说!我才已将她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色各物,总打点下了,都放在那里。等明日风声过了,悄悄的叫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罢。”

宝玉听了,自是感谢不尽。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日,敲是史鼎史侯爷的寿辰,宝玉软磨硬泡的终于让王夫人松了口,然后同凤姐儿一起,前往史府贺寿。

凤姐儿带着宝玉,在后宅同史夫人唠些家常,聊到史湘云,不免一阵唏嘘,那贾宝玉在一旁,也是忍不住只落泪。

到了傍晚,席尽而散,宝玉同凤姐儿乘了一辆车,快到荣宁街的时候,宝玉终于忍不住央求凤姐道:“好姐姐,我想去看看茗烟。”

凤姐儿笑看了宝玉一眼道:“只是去看看?”

“姐姐若是能够施舍点银钱就更好了,咱们贾家可是从来都善待下人的,他虽然犯了错,也只是一时糊涂,又不是什么大错,总要给些安家的银钱,也算主仆一场。我知道姐姐素来最体念下人的,您就行行好,帮帮他。”贾宝玉说着,拉着凤姐儿的袖子撒娇道。

“你呀,有时候真是拿你没有办法,路上小心些。”凤姐儿说着,让丫鬟平儿拿了一包银子给了贾宝玉。

终究是不放心,又让赖大跟了去。

赖大将贾宝玉领到了庄子上,把茗烟找来,给了他些安家的银子,又问了些当日的情形,这才离了庄子。

一路上,贾宝玉愁眉不展,几次欲言又止,眼看着就要入城了,终于忍不住道:“赖大哥,今日酒席上,我这雀金裘上不小心烧了个窟窿,第一次穿就弄成这样,夫人若是看到了,肯定要数落我的,若说这府里头,缝缝补补,最手巧的就是晴雯了,您能不能带我去晴雯家,好歹把这雀金裘给补好了,我才敢回家。”

赖大岂不知道贾宝玉的心思,也没有多问,带着贾宝玉穿街过巷,来到一处所在,然后对着宝玉说道:“这里就是晴雯的姑舅家,想必她现如今就住在这里,我还有些事情,就先回去了,等公子办完事情,可去荣宁街街尾的茶馆寻我,咱们再一起回去。”

宝玉听了,正是求之不得,目送着赖大离开,然后推了推门,发现门是锁着的。

正不可开交处,陡然听到里面传来几声呼喊,声音虽然沙哑,但是听起来,倒像是晴雯的声音,宝玉找了一处柴禾垛,翻墙进到院子里面。

宝玉进了院里,见一处矮小的房间里面亮着灯,便走了过去,掀起草帘进了子。

一眼就看见晴雯趴在床上,双手挣扎着起来,要去够不远处的水壶,不免哽咽了起来。

晴雯听到动静,强展星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接着便咳嗽个不住。

见几日不见,晴雯已经憔悴成这样,真如那枯萎的芙蓉花一般,宝玉更是哽咽不能语。

晴雯道:“你来的正好,且把那茶倒半碗与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

宝玉听说,忙拭泪问:“茶在哪里?”

晴雯道:“那炉台上就是。”

宝玉看时,灶台上虽有个黑沙吊子,却不像个茶壶。只得在里四处寻找,这才翻找来一个碗,也甚大甚粗,不像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

宝玉只得拿了来,先拿些水洗了两次,复又用水汕过,方提起沙壶斟了半碗。那颜色绛红色,也不像是茶。

晴雯有些撑不住道:“快给我喝一口罢,这就是茶了,哪里比得了咱们的茶。”

宝玉听说,先自己尝了一尝,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略有茶意而已。尝毕,方递与晴雯。

只见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

宝玉见晴雯如此,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

晴雯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捱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罢了。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两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狐狸精!我太不服。只是今日又因着这事构陷与我,我真真是有口难言了,原来多亲密的姐妹,一旦有了私心,却是比陌生人还蛇蝎心肠!”

宝玉自然知道她指的是谁,自己早先也有怀疑,若不然也不会连她都瞒着过来。

“你今后可要小心些,这样一个人放在里,终究是个祸患,而且我若猜的没错的话,怕她早就是夫人那边的人了,从夫人给她双份的银钱我就看出来了,那可是一个姨娘才有的份例,若是薛姑娘入了门,倒是还能压一压她,若是林姑娘的话,还是尽早打发了吧!”晴雯言道。

宝玉闻言,皱紧了眉头。

“对了,我听闻你被看管了起来,如今是怎么出来的?”晴雯问道。

宝玉指了指衣服上烧了的一块黑洞,笑着说道:“我要出来,自然是有些办法的。”

“这可是娘娘御赐的东西,你倒是舍得,只是我现如今没有活计,怕是帮你圆不了这个谎。”晴雯说道。

“我都带来了,这些丝线虽然比不得原样的,但是总归能混过去的。”宝玉说着,从袖子里面掏出来几个金丝线轱辘,又有绣花针,竹弓,金刀等,竟然都是晴雯日常所用的东西。

看着这些旧物件,晴雯只感觉心里堵得慌,强忍着坐起了身子,让宝玉把雀金裘脱了,认真的放在眼前看了看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像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

宝玉连忙摆手道:“我这只是一套来找你的说辞,哪里真要你来缝补,况且你身子本就不好,如何做的了活?”

晴雯哪里理会,只挽了一挽头发,借着灯光,先将雀金裘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

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便伏在枕上歇一会。

宝玉在一旁看着,只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她。

“补虽补了,到底不像。————我再也不能了!”晴雯说着哎呦了一声,便不由自主的倒下了。

宝玉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扶住了晴雯。

“做完这件事情,也算是还了你的情分,咱们自此两不相欠了。”晴雯只感觉浑身虚脱,眼冒金星,笑着说道。

“别说这样的话儿,你且放宽心,在家忍耐几日,等风头过了,我就给夫人说,还把你接回去!”宝玉哭道。

“我是不想回去了,没意思,我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说道这里,晴雯似乎想到了什么,挣扎着将贴身穿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交与宝玉。

宝玉不明其意。

晴雯催促道:“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

宝玉听说,这才明白了过来,忙宽衣换上。

晴雯又哭道:“回去她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两人正说话间,外边传来了开锁的声音,晴雯一愣,赶忙推了一把贾宝玉道:“可能是嫂子回来了,她是一个花心的,见到你怕是会纠缠不清,你快走!”

宝玉听了,赶忙抱起雀金裘跑到门后面躲了起来,等到那婆娘开了门,趁她不注意,一溜烟跑了出去。

宝玉来到荣宁街的一个茶馆,同赖大会齐了,这才进了贾府。

袭人正在里铺床,见宝玉一身酒气的回来了,因问道:“凤姐儿早早的就回来了,怎么留下你一个人这么晚?”

“顺路去祭奠了一下史丫头!”宝玉说着,躺倒在了床上。

袭人赶忙帮着宝玉脱了衣服,发现他里面贴身的竟然穿了一件女子的衣服,问了他些话语,见他总是爱答不理的样子,猜测他今日心里可能不舒服,怕他晚上闹什么事情,遂仍将自己铺盖搬来,设于床外。

宝玉在床上发了半天的呆,袭人见夜深了,催他睡下,然后灭了灯。

袭人等也都睡后,只听宝玉在炕上长吁短叹,复去翻来,直至三更以后方渐渐的安顿了,略有齁声。颦颦知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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