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博弈

雨后的皇宫在晨光的照映下,金色的琉璃瓦泛着淡淡的柔光。

乾元殿内,文武百官立在两侧,殿内的朱漆楠木柱上盘着金龙,活灵活现,似是要腾空而去。“跪——”随着太监一声尖细而响亮的通报声,皇帝迈着稳健的步子坐在了宽大的龙椅上,他身着明黄色朝服,头戴金冠,一双眼睛带着严肃的神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呼啦啦的跪倒在坚硬的金砖之上。

“众卿平身。”皇帝微微抬了抬手。

太子站在朝臣中,用余光瞟向了身侧的肖之祯,肖之祯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也侧过脸看了他一眼,面上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笑意。太子心头微微一颤,隐隐笼上了一层不详的预感。

太子想起昨夜皇后的训诫,他稳稳了心神,清了清嗓子对皇帝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奏。”

“准。”皇帝翻着眼前的请安折子,随意的应了一句。

“儿臣昨夜收到河南递来的折子,据河南刺史讲,河南受了灾,庄稼减收,百姓食不果腹,更别提缴纳今年的赋税了。”太子一脸严肃,目光里包含着忧虑:“儿臣刚刚收到折子就想禀报父皇了,可昨晚时辰过晚,儿臣担心惊扰到父皇,所以才拖到了今早。”

“河南受灾了?”毫不意外的,皇帝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为何朕这里还没收到折子?”他一双略微浮肿的眼睛闪着凌厉的光,扫向了太子。

“父皇息怒。”太子赶忙上前一步跪倒在地,“河南刺史在折子里特意注明了让儿臣告知父皇,请您过目。”太子将提前准备好的折子递给了太监,他小心的跪伏在地上,又开口道:“河南刺史恐您拿到折子天颜震怒,所以才想出这么一招,让儿臣替他说出来,这样也是为您的龙体着想啊。”

皇帝接过折子,快速的扫了一眼,便将折子扔在了面前的桌案上,语气里带着不悦:“这个宋承!倒是会找人给自己开脱。”

见皇帝不再追问为何只上奏东宫之事,太子暗暗松了口气。幸亏母后高瞻远瞩,对父皇的脾气也是摸得透彻,才将河南隐瞒不报的事糊弄过去。否则,今日若被老五抢了先机,提前参自己一本,那就糟了。

“起奏陛下,老臣有一事不明。”天工司尚书手持笏板,从百官列队中站出来,“去年我司奉朝廷之命,在河南河北等地皆修建了应对旱情的水利工程,数月前,河北非但没有受夏季大旱影响,农田反而增产,为此还特意上奏了朝廷,那为何这河南偏偏减了收?”

皇帝双手撑在案牍之上,他微微皱了皱眉,经天工司这么一提醒,倒是想起了建水利工程一事。这河南河北离得如此之近,为何相差甚远,这河南竟还搞得连税都缴不上了。

天工司尚书是先皇时就在的老臣,一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现下河南工程出了问题,他当然要第一时间出来质疑。

太子听罢天工司尚书的话,脑门顿时蒙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正想着该怎么应对接下来的问题,却听辅国公——他的岳父大人率先一步开了口:“启奏陛下,关于河南为何减收一事可暂且搁置,所谓事分轻重缓急,河南向来是我朝的产粮大区,人口众多,眼下河南受了灾,怎么能让河南百姓免受饥荒之苦才是第一要务啊!”

“薛大人说的有理!”一直装病的陈尚书此时仿佛已经痊愈,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陛下,河南人口众多,现在已然受了灾,若再拖下去,闹了灾荒,这诸多难民,届时不好处置啊。微臣身为朝廷命官,实在不忍看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啊陛下!”

陈尚书说的动容,不少朝臣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皇帝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皱着眉不说话。去年太子督办水利工程,而今出了岔子,怕是与东宫脱不了干系。

“老五,今年户政亏了多少啊?”听罢陈尚书的话,一直沉默的皇帝突然开了口。

肖之祯垂着头,恭顺的回答道:“回禀父皇,今年除去河南的银子,和去年提前预支的银子,账上还亏了一百多万两。”

此言一出,朝臣们皆开始议论纷纷。

“什么?”皇帝的身子往前探了探,目光开始在肖之祯和陈尚书身上逡巡。

三年前边境战事持续了七个月之久,当年,户政司的银子大部分拨出去充了军饷,这笔银子需要逐年补齐,所以有急需用钱的地方,往往会提前预支下一年的预算,但寅吃卯粮总不是个办法,肖之祯自打接手户政衙门以来,已经在尽力节约开销,并重新拟定了的赋税政策,为的就是能尽快补上战争亏空。眼下河南不仅交不上税银,还需朝廷救济,可又平白出了一百万两的窟窿,这下户政还能拿出钱吗?

想到这些,皇帝无心再顾及河南工程与东宫的关系,解决国库空虚才是当务之急!

肖之祯依然恭顺的垂着头,嘴上却染上了薄薄的笑意,似是等皇帝这句话等了好久了,他抬起头,俊朗的眉眼拧在了一起,他忧虑重重的看了眼太子:“这……”

“老五,你看太子做什么?”皇帝不悦的皱了皱眉。

“是……是太子借走的。”肖之祯将笏板挡在了自己的面前,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太子?”皇帝冰冷的视线锁在了自己唯一的嫡子身上。

太子并不慌张,他扑通一声又跪在了地上,语气中满是委屈:“父皇明察!儿臣向户政借钱也是无奈之举!”

“父皇息怒。”肖之祯也扑通跪了下来,“太子身处东宫,每年进京的使团大臣,东宫皆须一一接待,吃饭送礼自是必要,这笔银子一直需要太子自己花费,次数一多,自是笔不薄的支出,所以请父皇莫要怪罪太子。”

东宫需要接待来往朝臣使节并不是秘密,朝户政借钱不过是太子有意向皇帝显示自己清廉老实,只是规规矩矩的吃俸禄。

皇帝只有他一个嫡子,对这样的事情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糊弄这银子就归东宫了,反而是给肖之祯甩下个烂摊子,需想办法帮太子把“借”走的银子补上。

太子怔了怔,他显然是没想到,按肖之祯一向认真的性子,他应当是自己追讨欠款才是,如今他居然会“帮”他说话,且说的情真意切,点水不漏,在父皇面前,倒将自己逼得下不来台了。

皇帝本来还在为国库空虚之事心烦,听闻太子哭诉,心中愈加烦躁,他明白太子借钱也是为了朝廷,但在这种节骨眼上,还当着诸位大臣的面,他也不好过于偏袒太子,皇帝的心中不由得升起几分对太子的不满。

“身为一国储君!不顾大局!”皇帝训斥道,“难得还老五替你说话,看在你们兄弟情深的份儿上,赶快把借的银子填上吧!”

太子跪在了地上闷闷的应了一句,胸中却早已怒火中烧,好个睿王!在父皇面前卖尽了人情,将他原来的算盘全都打乱了!

肖之祯勾了勾唇,面上仍是一派淡然,他朗声道:“父皇,眼下国库亏损严重,需赶快想个子补齐库银,以备不时之需啊。”

“睿王殿下说的轻巧,眼下户政司的亏空共计三百余万两,这白花花的银子从哪儿变出来?”薛宗昌跳了出来反驳道。

“那薛大人有何高见?”肖之祯并不生气,反倒是微笑着望向了他。

“不如从其他州府调拨粮食,赈济灾民。”薛家历代世袭辅国公爵位,薛宗昌此人资质平平,才疏学浅,能坐在现在这个位置上,不过是享了祖宗的庇佑。

“薛大人此言差矣。”皇帝坐在上首摆了摆手,“治标不治本,朕觉得,老五说的有理,填了缺,才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吾皇圣明。”刑狱司尚书曾夔一步跨到了中央,他垂首行礼:“陛下,微臣倒有一法,可补齐这三百万两的亏空。”

“说来听听。”皇帝点了点曾夔。

“不如效仿先帝……”曾夔抬起了头,一字一顿道:“治贪。”

肖之祯与曾夔视线交汇了一瞬,二人皆微微扬起了嘴角。

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心头微微一震,不由得抓紧了龙椅扶手。治贪这种事情,必是会触及一些敏感的利益问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朝野上下必会掀起不小的波澜。可若不治,这国库亏空又该如何是好?眼下北疆不定,战争一触即发,军费花销如流水,届时若拿不出银子来……皇帝阖上眼思索了一会儿,心下有了计较。

朝堂之上,一番争论后,皇帝终将治贪的任务交给了刑狱司,这重担子自是落在了肖之祯身上。

父皇果然还是疼惜太子,治贪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才能落在他这个庶子身上。他心中嗤笑。

今日,利用皇后的疑心,巧妙的捅破了河南之事,又让太子从户政司打秋风的计划落了空,更重要的是,自己得了治贪的权力,不仅能弥补户政长期的亏空,还能清洗一批太子的羽翼。

一石三鸟,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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