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第一百四十九章
冬日河将开未开的时候, 若有人踩上去, 裂缝便会越来越大。封鸿的道心亦是如此, 那道裂缝喀嚓喀嚓,似冰面一样爆裂开来。
“师父!”
封鸿再睁开眼时,身边不再是方才与他同行的修士,而是一个瞧着只有十几岁的少年。
低头往下一看,封鸿瞧见自己双手捧着一个铁制的托盘,上头密密麻麻的叠摞着不少虫卵。甚至有些已经破茧而出, 细小的一条缓慢蠕动着。
唤自己叫师父的少年被他用绳索绑在门板上, 手腕与脖颈的位置让麻绳勒出了血痕。
且除此之外, 少年的身上到处是细碎的被人划过的刀伤。一道道小口子说深不深, 尚未见骨。说浅也不浅,每一处伤口都能见到翻出的血肉。
少年眼中泪水涟涟,带着千万分的哀求:“师父, 我不想被虫子吃……”
托盘上有一只虫子爬的飞快, 从铁盘的边缘滑落, 落在了封鸿手臂上。幼虫看着不起眼, 白白软软的一条,可张开嘴的口器却十分骇人。
两排尖锐的牙, 朝着封鸿的手背便要咬去。
手上一抖,封鸿将那虫子甩到地上,狠狠的踩了上去, 用力将其碾碎。脚底爆发出了黏腻的汁液, 抬脚的时候封鸿还被粘液拽住扯了一下。
封鸿的识海里有个声音, 再告诉他应当把这些虫子分开放在少年的伤口处。可他望着那被绑在门板上的少年,竟然犹豫了起来。
少年瞧着是如此害怕,时不时的呜咽几声,叫封鸿下不去手。可叫封鸿不解的是,即便他还不曾作出决定,手上却先有了动作。
左手放在托盘下头支撑,右手拇指与食指捏起了一只蠕动着的虫,走进了被绑在门板上的少年身边,轻轻的放在了伤口处。
蛊虫的上半身耸了起来,寻到了血腥气传来的位置,便立刻爬了过去。
少年眼睁睁的看着一只又一只的虫子,顺着伤口钻到了皮肤底下,转瞬消失不见。撕裂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他一声声的叫着师父。
托帕啪的掉在了石砖地上,封鸿一连踉跄着后退了数步,直到后背贴着墙面,方才停下。
喉结滑动着,封鸿觉得喉咙干涩,试了几次都说不出话来。视线挪向了一旁的大缸,封鸿当即额头冒出冷汗。
识海中闯入了其他叫封鸿难以接受的画面,他亲手用刀割开了孩童的肌肤,从胸口到下腹,血肉相贴和自己搂在一起。
耳边充斥着痛苦的呼救声,吵的封鸿脑袋快要炸开。他蹲在了地上,识海已然成了一团乱麻,搅在一起无法理清头绪。
陌生而汹涌的情绪,一样样涌了上来,在瞬息之间席卷全身。
抱着头蹲坐在石砖地上,封鸿再次陷入了虚无之中。身体好似漂浮在修罗海上,身下的水不但没有给他支撑,反而拽着他持续下陷。
慢慢的,就连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
双手捂着喉咙,封鸿大张着嘴,试图将稀薄的空气吸入肺中。眼前一片黑暗,封鸿看不见,也听不见,四下是无边的沉寂,唯独嗅觉还能派上用场。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香烛点燃过后的味道,双手从喉咙上放下,四肢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困着,无法挣脱。
忽的,原本无有尽头的黑暗,前方竟然出现了一丝光亮。不顾是否刺眼,封鸿瞪大眼睛看了过去。
光亮之中出现了四个人影。
一位穿着道袍,是他同门的后背。还有一位穿着青衫,一个头顶戒疤,剩下的,是个姑娘。
“嗯?”
封鸿定睛看着那女修,再也挪不开视线了。
乌黑垂顺的发,神采飞扬的眼眸,玄色金边的披风,甚至就连她腰间别的两柄剑,在封鸿看来都...有种别样的魔力。
那女修的一举一动拽住了封鸿的视线,打了个死结。
“灵璧道友,我瞧这殿上神像不大对劲。”
身穿青青衫的书生跳上神台,在封鸿四周绕了起来。
原来你叫灵璧么?
紧接着封鸿看到灵璧也跟了上来,就停在他的面前,伸出一只手,隔着一层泥胎抚摸着他的胸膛。
低下头,封鸿甚至觉得如果时间足够,他能一根根的数清灵璧纤长卷翘的睫毛。
千年来,封鸿不曾对任何人动过心。甚至可以说,封鸿连他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心上,如今这是怎么了?
望着眼前的女修,封鸿竟然有种,若是为了她,舍掉一切也可以的冲动。他想要挣脱隔在二人之间的泥胚,与灵璧靠的更紧一些,最好能将她抱在怀中。
然而女修抽出了别在腰间的剑,双手高高举起,朝着封鸿的脖子砍了下来。
嘭的一声,藏着封鸿神念的头颅滚落在了地上。
骨碌骨碌……
神像的头颅停在了和尚的脚边,闭上眼前,最后出现在封鸿眼前的是一双破烂的黑色布制僧鞋。
再睁开眼时,依旧是那双鞋。
若非还是黑夜,封鸿几乎便要以为他还在那座神殿里。
“你醒了。”
寒松的声音响起,伴着山风吹到他耳边,叫封鸿打了个冷颤。
浓烈的情绪尚未散去,封鸿爬着起身,跌跌撞撞的后退几步。
前方不远处,光点散去之后,一柄剑化了人形,正是封鸿不久前见到的女修。她从高处跌落到了地上,封鸿竟然下意识的想要冲上去救。
仅剩的最后一丝理智让封鸿停留在原地,他捧着心口,苦笑着看向对面站着的寒松。
“都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寒松道友的梦造的好,比贫道造的好千万分。”
视野中寒松的双眸澄澈,似山间的一汪清潭,瞧着底岸近在咫尺,实则淹死你都触不到底。
寒松给封鸿造的梦里,大多是封鸿自己的经历,可他借着慧眼的通感,把封鸿缺少的,自己拥有的情绪投射给了道人。
比如,共情,良知,是非观,又比如,对灵璧那难以割舍的情谊。
而情绪是种极易生根发芽的东西。修士常说,妖也好,怪也罢,一刀除不了,两刀。
心魔不同,一旦沾染上了,便是至死方休。
封鸿口中默默念着静心咒,然而念了十余次,仍旧无法将缠绕在他识海中的那些念头赶走。树上的牙,肉中的虫,坑中的**,缸里的孩童,泥塑里的肉佛,还有不远处那头奄奄一息的龙。
“做正派修士可真是辛苦啊……”
封鸿捂着胸膛,他活了千年,心口还从未这般跳过。
“还是我们做魔修舒坦。”
瘫坐在了地上,封鸿只觉得浑身上下疼痛难忍,似被无数的虫蚁噬咬着。他甚至掀起道袍,去查看自己的皮肤下头,有没有藏着徒儿体内的那种蛊虫。
“寒松道友,你哪里是慈悲心肠呢,天下寻不到比你更狠毒的人了。”
封鸿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原本两位小友之间,因着灵璧身上似有反骨,更让封鸿喜爱。可如今梦里走了一遭,封鸿倒是对寒松刮目相看了。
还以为寒松武僧出身,会与自己硬碰硬呢……
谁能知晓,和尚给他来了这么一招。
与寒松五感相连之后,那些封鸿做下的冤孽,每一桩每一件,一起找上门来了。若换了以前,封鸿丝毫不在意。
可如今不一样了,封鸿视野中出现了幻象。
一条条肥硕的虫子从少年的皮肤下钻了出来,生生白骨...甚至撑不起衣衫。红黄交互在一处的粘液,让封鸿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脑浆。
“这叫贫道如何受的住呢……”
封鸿叹了口气,摆摆手想要驱散绕在他眼前的,死在他手中的人的脸。可惜不仅没有成功,那一张张的脸反而越发的狰狞。
道人在手中掐了一个法诀,寒松见状紧张起来,怕封鸿这招是朝着自己来的。
然而道人的手落下,一掌拍在了自己的丹田所在。
“若要背负对他们的忏悔与天地同寿,成不成仙还有什么意思,贫道不如去死。”
吾辈魔修,才不会被这点良知压垮,就算是死,也不道歉。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丹田所在之处,元婴碎裂。
一股强大的冲击力从封鸿身上炸开来,朝着四面八方撞了过去。撞在树上,树被连根拔起。撞在龙身上,龙鳞大片大片的脱落。
寒松在冲击到来之前,扑在了灵璧的身上,替她挡住了大半。嘴角渗出丝丝血迹,怀中人总算是没有大碍。
肉身消散以后,神念仍残留了一瞬。封鸿望着寒松与灵璧抱在一起,才明白最后,他对灵璧小友那强烈的想要保护的情绪来自何处。
混账和尚,花和尚。
贫道留了千年的童子身,差点叫你坏了道行。
神念逐渐变得模糊,封鸿不由得想要叹气,光是这一瞬的良知与正义,就足够让他无法喘息。灵璧与寒松,正派的修士们带着这样的心,如何应对漫长岁月呢。
“岂不是不能愉快的杀人了?”
此刻寒松的五感仍与封鸿相连,在道人消失于天地之间的时候,他听到了和尚的回答。
“不杀人谢谢。”
即便如今对战封鸿,寒松的手上也没有沾染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