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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国破山河在(2)

听到周长河安然脱险的消息,多九爷神色黯然,面对多子和多寿的嘲讽,一言不发地上了楼,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环视布局典雅的卧室,精致高档的装饰器皿,多九爷狠狠抽了自己两耳光。被自己狠心出卖的周长河居然活着回来了,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讽刺啊!自己哪还有脸住在马场道的这栋小洋楼里。

此时的多九爷欲哭无泪,亲生儿子蒋庐山不肯认他这个爸爸,而周长河由于自己的无情无义,以后肯定无法相处。多九爷第一时间想到了自杀,他把床单撕成布条踩着凳子挂在了吊顶上,然后将脖子套进了绳圈。即将踢翻凳子的瞬间,多九爷突然犹豫了,他看到了摆在桌上的桂顺斋点心。

“再吃最后一口点心,死而无憾了。”

多九爷喃喃地说着,从凳子上跳下来,捧起桌上的盘子,将点心塞进自己的嘴里。

“以后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点心了。”

多九爷鼻子一酸,眼泪流了下来,拿块点心大口地吃着,结果不小心被噎住了,不停地打嗝。多九爷倒一碗热茶,咕咚咕咚地将卡在嗓子眼里的点心顺了下去,抚摸着自己的肚皮靠在了沙发里。

“我为什么要死?好死不如赖活着。”多九爷眼前一亮,重燃生活的希望。“大不了搬回海光寺去住!一大把年纪了,他周长河还能把我怎么着?”

多九爷找来一个皮箱,开始收拾个人物品。

多子的房间内。多子已经换上自己那身心爱的红色旗袍,正在认真地化妆。多寿不时担心地朝门外张望。

“二姐,爸爸不会想不开吧?”

多子鄙夷地说:“爸爸是个厚脸皮,他有什么想不开的?你放心吧!他呀!但凡还知道羞耻,顶多也就是搬回海光寺去住,不会有事的。”

“那我呢?”

“你什么?”

“我也得搬走吗?”

“你搬不搬问我干什么?”

“明知故问啊!”多寿坏笑着,追着多子直戳她的痒痒肉。姐妹俩在房间内打闹起来。“我让你装!让你装!二姐,你说呀,以后我管多福叫什么?是叫哥哥?还是叫姐夫?”

多子羞红了脸,揪住多寿的肚皮狠狠地拧了一把。

多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真掐呀!你太狠了吧?疼死我了。”

“没事儿吧?我给你看看。”

多寿生气地推开多子的手,“看什么看?你就知道心疼多福,我不是你妹妹呀?下这种狠手!”

“对不起啊,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

多寿神秘兮兮地问道:“二姐,你和多福在床上也使这么大劲吗?”

多子作势欲打,多寿赶紧逃。

“再敢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多寿撇撇嘴,抱怨地说:“我还纳闷呢!你什么时候发现多福不是我们多家的人?我和大姐怎么看不出来啊?还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这件事情,从保定府接多福回来的时候,你已经发现他不对劲了。”

“我也记不清了。”多子皱起眉头,努力回忆着。“反正我一直拿他当亲弟弟一样,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还有,那个蒋庐山是怎么回事?”

一语点醒梦中人。多子眼前一亮,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就是因为蒋庐山到天津来了,多福才跟我坦白了身份。原来,他本名叫做周长河,蒋庐山才是我们弟弟多福。”

多寿听着有点懵,“算了算了,我也不管那么多了,以后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多福会跟你结婚吗?”

多子满怀憧憬地说:“应该会结婚吧?他答应过我,会娶我为妻。”

“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吧?二姐,我真羡慕你。”多寿抱着多子的胳膊,酸溜溜的语气说:“治安总署天津办事处主任督办是多大的官啊?看看这栋小洋楼,看看他给我们买的新衣服,你真是好福气啊!再看看我,还有那个见风使舵的齐铁成,一想他我就来气!”

“齐铁成挺好的呀!”

“你觉得他好,我们两个换一换。从今往后,多福就是我的了。”

多子佯怒,揪住多寿的胳膊就要掐,多寿哈哈大笑着赶紧躲。

欧式建筑风格的利顺德大饭店设施豪华,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进进出出。

位于二楼的宴会厅大门口有治安军士兵持枪把守,见外国宾客想进入,便礼貌地予以阻止。

宴会厅内,数十名治安军军官正襟危坐,碗筷摆放整齐。

唯有治安军第二大队的高明大队长端着盘子,故意在众人面前大快朵颐。邻桌的李耀祖、史天诚看到这一幕,不禁皱起眉头。

史天诚低声嘲讽道:“瞧见了没有?周长河官复原职,连高明也跟着抖起来了,小人得志便猖狂!”

李耀祖低声提醒他,“天诚,注意用词,什么周长河?应该称呼多主任。”

“对,是多主任。”史天诚凑近了李耀祖,声音更低了,“押赴刑场前,你建议用一个死囚换掉多主任,当时我多少有些想不通,现在看来这一步棋我们走对了,如今多主任最应该感激的人是你我。耀祖,当时你到底怎么想的?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李耀祖微笑道:“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之所以救他,是因为不愿意凭空制造一场冤案。日本人不是也说了嘛!刺杀北村研一的人是一个叫做弗朗索瓦的骗子,而不是多主任。”

史天诚呵呵干笑两声,显然对于李耀祖的解释并不满意,“耀祖,你我是多年的搭档,跟我也不说实话?”

李耀祖正想说什么,看到高明拎着酒瓶来到两人面前。

咣的一声,酒瓶重重地戳在桌上。

“李耀祖,你小子又在背后说老子坏话对不对?看老子不顺眼,来呀!跟老子打一架!”

旁边的治安军军官见状,纷纷躲开。

李耀祖压着火气,“酒囊饭袋,快滚回自己桌上去!”

高明并不生气,一边抓起酒瓶倒酒,一边嘲讽道:“眼红老子对不对?多主任是我们治安军第二大队的人,没有办法啊!老子的命就是这么好。我看你以后还怎么跟老子斗?!”

说着,高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之后欣然落座。

李耀祖气不过,脚尖悄悄一个小动作,将高明的椅子踢了出去。高明猝不及防,一屁股坐空,仰面跌倒。

李耀祖哈哈大笑,站起身来准备迎战。

高明气急败坏地爬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熊,泰山压顶般扑向李耀祖。史天诚见状,急忙起身劝解。

“高队长,你干什么呀?今天是治安军**部专程为多主任摆宴,你不要再胡闹啦!”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声高喊,“杨**、多主任到,全体起立!”

包括李耀祖、史天诚和高明在内,数十名治安军军官立即回到原位,立正,行注目礼。

在杨炳乾、韩筑霖、齐铁成和杨太保等人的簇拥下,西装革履的周长河大步穿过宴会厅,走向主/席台。

宴会厅内顿时掌声四起。

上台后,周长河与杨炳乾相互谦让着,最终让杨炳乾站到了中间的位置,自己和韩筑霖站在一旁。齐铁成和杨太保则在台侧肃立。

掌声渐渐停止。

杨炳乾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诸位,想必你们已经听说了。前两天,我们治安总署驻天津办事处的多主任蒙冤入狱,差点儿制造一场冤案啊!一时间津门飘雪,天地同悲。好在我们多主任吉人自有天相,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这一劫,如今沉冤昭雪,实乃吾等之幸啊!”

杨炳乾假惺惺地拭泪,又说:“今天,我治安军**部特意在利顺德大饭店为多主任设宴压惊,希望诸位今后尽心辅助多主任的工作,维护津门秩序,保一方平安。现在有请多主任登台训导,大家欢迎。”

高明带头鼓掌,宴会厅内掌声阵阵。

周长河先与韩筑霖谦让了一下,之后才来到主/席台正中致辞。

“首先,谢谢杨**感人肺腑的致辞,同时也要感谢韩副市长大驾光临。诸位同仁,多某不才,愧领治安总署天津办事处主任督办一职。身居高位而不忘本,是做人的基本要求,否则猪狗不如!多某曾是天津治安军的一员,无论走到哪里,你我都是同僚兄弟,亲如手足。今后,诸位若有求于我,多某定不惜余力,予以照办。”

周长河一点官架子也没有,十分接地气的一番话顿时迎来热烈的掌声。周长河微笑着,摆手示意停止。

“前两天发生的事情,杨**已经简单介绍过了,不过我想纠正一下。”

周长河的严肃语气显示接下来要说的话定然非同凡响,因此包括李耀祖、史天诚和高明在内,所有的治安军军官们都竖起耳朵听着。

杨炳乾不悦,与韩筑霖交换了眼神。

“多某之所以被捕,并非是一场误会,而是日本人刻意为之。他们怀疑多某有着某种神秘而特殊的身份,并对日军构成极大威胁,但是却苦于拿不到证据。为了彻底消除隐患,日本特高课绞尽脑汁,编造莫须有的罪名,试图将多某秘密处决。”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但是我希望诸位能明白,日本人并不完全信任我们,今后与之共事还需小心谨慎。最后,我还要特别感谢治安军第一大队的李耀祖大队长。”

李耀祖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骄傲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羡慕目光。

周长河微笑着望向李耀祖,一语双关地说:“是李队长冒险救了我的命,否则多某不可能站在这里侃侃而谈。待会儿我们两个要好好地喝上几杯酒,来谈一谈你的新去处。”

华灯初上之时,多子特意去了一趟后院的锅炉房,叮嘱司炉工暖气烧得热一些。

上世纪三十年代,位于天津租界区域的小洋楼早已安装上了暖气设备,一个容积并不大的锅炉足以给整栋楼供暖了。当然,像锅炉、暖气片这种商贾富人专属的奢侈品都是舶来货,价值昂贵不说,制造技术也并非尽善尽美,偶尔出现问题,比如蒸汽泄漏,也属于正常现象。此时的多子早已把自己当成这栋小洋楼的女主人,她希望爱人回来时,立即享受到家的温暖。

周长河脱狱,最开心的要数多子了。在她的想象中,两人的婚期近在咫尺,幸福生活已经向她招手啦!

当晚治安军**部为周长河摆宴压惊,多子当然知道这种安排,但是这位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依然蒸馒头、包饺子,忙个不停。她想晚上好好犒劳一下周长河,并为父亲的过错诚恳道歉。即便周长河不肯原谅父亲,至少也不要闹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种复杂的心理之中,多子一直等到了深夜。

周长河迟迟未归,酒席宴上情况不明,多子的神经逐渐变得敏感起来。哪怕是街道上偶尔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响,都让她像受惊的小鹿一样跳起来,匆匆跑到院子里迎候。

一次次起身相迎,一次次失望而归。身着红色旗袍、略施粉黛的多子眼看着就变成了怨妇。

没过多久,多子的怨气便像蒸汽锅炉泄漏一样爆发了。

利顺德大饭店二楼的宴会厅内人声鼎沸,数十名治安军军官推杯换盏,高声喧哗。

替周长河撑完场面之后,治安军**杨炳乾和韩筑霖便同车离开了。这样的做法既照顾了治安总署的面子,又与周长河保持着一定的安全距离。毕竟周长河是火药桶,挨他太近容易伤到自己。

周长河本是必死之人,没想到却能从刑场安然脱险,杨炳乾和韩筑霖大出意料,对于他背后的神秘势力愈发敬畏。

两人曾经试着揣测过一万种可能性,最终得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周长河可能是个日本人,并与日军高层有着某种联系,之所以能有现在的结果,或许是日军对治安军的一种考验。悬念迭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杨炳乾想的脑袋都大了,索性撂下一句话:只要不是冲着我们来的,管他是哪路神仙!

杨炳乾和韩筑霖一走,宴会厅内便只剩下这些军旅莽汉围着桌子吆五喝六,赌酒猜拳。

醉醺醺的高明仗着胳膊粗、力气大,哈哈大笑着,强行摁住史天诚的脑袋灌酒。可怜的史天诚毫无招架之力,一口气被灌了半瓶老白干。被人扶起来之后,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头重脚轻,眩晕得连男女都分不清了,抱住齐铁成就要亲吻。

两人正在纠缠之时,多子走了进来。

看到多子,齐铁成立即推开史天诚,迎上前去,“二小姐,您怎么来啦?”

多子没搭腔,皱着眉头穿梭在宴会厅里,挨桌寻找着周长河的身影。齐铁成一头雾水,只好跟在她的身后。在这数十名戎装齐整的治安军军官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位穿红色旗袍的摩登女子,恰如万绿丛中一点红,瞬间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猜拳声渐渐停止了,众人交头接耳,小声地议论着。

“这姑娘谁呀?”

“守门的弟兄都睡着了吗?怎么也不拦着点儿?”

“谁敢拦她?这是多主任的二姐!”

众目睽睽之下,多子不紧不慢地穿过整个宴会厅,来到主/席台的位置。在场所有人的脸,她都一一看清楚了,却没有见到周长河。

“人呢?”

见多子黑着脸发问,齐铁成匆忙答道:“刚才多主任还在呢!一眨眼就不见了,我这就带您去找。”

多子拉开一把椅子落座,吓得整桌的治安军军官都站了起来。

多子视而不见,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气鼓鼓地吩咐齐铁成说:“找什么?我才懒得找他呢!你去告诉你们多主任,我在这里等他!他若不来,我今天晚上就喝死在这里!”

说着,多子举起酒盅,一饮而尽,接着继续倒酒。

“您少喝点儿,我马上去找!”

齐铁成见劝阻不住多子,急匆匆地朝门外跑去。

利顺德大饭店318房间是个豪华套间,周长河和李耀祖坐在大圆桌旁。周长河打开桌上的精致盒子,取一根雪茄递给李耀祖。

“谢谢,我平时不抽雪茄,不习惯。”

周长河也不客气,自己点燃雪茄叼在嘴里,“李队长,告诉我为什么?”

周长河严肃的表情显然与雪茄无关,李耀祖犹豫了一下,解释道:“其实我也没想那么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当然多主任您这次能脱险,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您福大命大,所以不必谢我。”

“扯谎!”

周长河是面带微笑说出这两个字的,语气里竟带有几分欣赏,“李队长,你曾经猜测过我的身份,认为我有可能是隐藏身份的@产党。有鉴于此,你用一个死囚把我救下,说白了就是同情@产党,窝藏@产党!按照天津治安军的军规条例,你犯的是死罪啊!李队长,你想过没有,如果猜错了我的身份,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

李耀祖苦笑,“不管您是不是@产党,好歹我救了您的命,您不会跟我过不去吧?”

周长河的笑容消失了,神情严肃地掏出一把大号勃朗宁,摆在桌面上。

“对不起了,我这个人公私分明。日本首相近卫文麿近日发表声明,治安总署已经全文照发,这份声明中特别提到,因为在东亚之天地,不容有‘@产国际’的势力存在。身为治安总署派员,我怎么可能让李队长这种同情@产党、窝藏@产党要犯的军官活在这个世界上呢?”

李耀祖一时摸不清周长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试探着问道:“那您打算怎么处置我?”

周长河琢磨着说:“我也很为难啊!要不这样吧!你自己做一个选择。”

“选择什么?”

“第一,继续呆在治安军里,我一枪帮你结束这种浑浑噩噩的日子。第二,自愿加入中国@产党,我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听到这句话,李耀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你真的是@产党?!”

周长河神情严肃地拿起桌上的枪,对准李耀祖说:“现在,请你做出最后的选择!”

“这是让我选择吗?”李耀祖有些气急败坏,有些哭笑不得,甚至还感到一丝委屈,“是的,我李耀祖同情@产党,也幻想过成为像你一样有着崇高理想的人,可是我万万没想到,竟然有人拿枪逼着我入党9讲不讲道理?难道你是土匪吗?”

周长河哈哈大笑,站起身来,枪随手丢在桌上,“没错,我就是你矢志追查的土匪头子大旗杆!现在我正式邀请你入伙。”

说着,周长河朝李耀祖伸手,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等待与之握手。

李耀祖激动地热泪盈眶,上前一步,与周长河握手。

两只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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