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为了安全起见，李小生给郭四做完针灸，安顿了一下，谢绝了他们的挽留，便急匆匆往回赶路了。
一路上几乎看不见一个行人，进入到那条沟里，更是连个牲畜也看不见，甚至连鸟啼鼠鸣的声音都听不到，死一样的寂静。平时感觉不到有什么害怕，而今天越发感到脊梁骨凉嗖嗖的，深怕突然从一个什么地方窜出几个人来，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大棒雨点般落在身上头上，然后扬长而去，他被打昏了过去，冻上一夜就再也没醒过来，真是好可怕啊！
他奋力推着自行车，竭力给自己壮胆。冬天天短，刚过四点钟，太阳已低低挂在西南的天边，从沟底看，就像山坡顶上放了个大火球，高高低低的树木拖着长长的影子，把本来就被枯蒿乱石堆积成极不平坦的沟底勾勒得斑斑驳驳，眼花缭乱，使人不免想起《西游记》里妖气弥漫的幽谷深渊，直教人毛骨悚然！
他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步步艰难地穿过了那道沟，上了坡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了。今天还算不冷，穿得又厚，加上运动量大，出汗就在所难免了，更重要的是由于心里过于紧张，冒出的是冷汗。
他脱下皮帽，用衣袖擦了擦被汗水浸湿的头发，苦苦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说，“唉，气势如牛，原来如此胆小如鼠啊！”然后跨上自行车大声唱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回到家里，他只感觉饿得两眼直冒金花。是啊，还是早晨吃了那么一点点，咋能不饿！二粉见状，赶紧张罗饭菜，不大会功夫就端上来了。李小生脱掉鞋子端坐在热炕头上，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吃了几口，又感觉像缺点什么，就停下了筷子说，“给我来点酒吧，好几天没喝了。”
于是二粉便柜子里拿出喝剩的半瓶二锅头，递给他。就这样，他边吃饭边喝酒，半瓶酒不一会儿就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乐滋滋地朝后挪了挪，靠着被朵发笑。
二粉看到他的样子觉得有点奇怪，于是便问，“又遇上啥好事了？”
“要说好事，真还有几件！”李小生神秘兮兮地笑着说，“第一件好事是我今天平安无事，险象环生；第二件好事是我替大楞物色了一个对象，觉得他们挺般配的……”
“没了？真让人听不懂。什么平安无事的，难道遇上狼了还是土匪了？怪吓人的！！”二粉不以为然地说，“还为大楞物色什么对象，你把他也当成人看了？！这也能算是好事？谁家姑娘给他做媳妇啊？除非疯了，瞎了眼了！给他物色对象，不等于是害人家姑娘吗？以后还是少跟我提起，真惹得人恶心！”
“你怎么这样说话呢？大楞咋了？怎么得罪你了？咱家敢说没用过人家吗？人不能没良心啊！”李小生愤愤不平说，“咱们都是穷人出身，不能这样看不起别人！大楞没缺胳膊有没少腿，咋就不能娶媳妇了？要是有个女人管教住，他肯定是个好男人！”
二粉对此不感兴趣，没吱声就干活去了。看着二粉的态度，李小生陷入了沉思。大楞在女人们眼里确实形象不佳，不是因为长得丑，也不是因为家穷，主要原因是他这个人不太注意个人形象，不修边幅，不拘小节，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嘛！唉，李小生啊李小生，你怎么想起给人当红娘来了？虽然这是积德的事，但一点经验也没有，要是好事办成了坏事，真就成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所以这事得慎之又慎，先不能告诉大楞，让人家女方对他有个全面了解，以防后悔，甚至像二粉说的那样害了人家。
经过周密计划，李小生就决定带大楞去趟黑石头沟。大楞欣然同意说，“那敢情好，反正我也没事干，万一能揽个修理什么活，挣几个小钱咱们买酒喝，嘿嘿嘿！”
“要是你表现好，我经常带你下去。”李小生寻思着说，“一方面挣几个小钱，另一反面万一能遇上个合适的对象呢。所以，你得注意自己的形象啊！”
大楞摸着光头为难地说，“嘿嘿嘿，我长得丑，再注意形象也不会好的。”
李小生仔细端详了一下说，“大楞哥其实不丑，很有男子汉气概。只是穿戴整齐干净一点，说话不要太随便，让人感觉稳重实在就可以了。其实这些都是很容易做到的。”
大楞想了想说，“好吧，听你的，我尽量做到。”
次日一早，大楞穿戴整齐地跟随李小生去了黑石头沟。他当然被蒙在鼓里，虽不感觉有什么拘束，该说说，该笑笑，但也刻意注重自己的形象，言谈举止甚是得体。
就这样连续去了几次后，大楞跟郭四一家就熟悉了，老两口对他也有了一个全面的了解，觉得他诚实憨厚，身体健康就更不用说了，总之很满意。而大妮儿起初有点不大满意，觉得他长相有点寒碜，后来越看越觉得顺眼了，只是感觉他那傻不拉几的，日后能不能养家糊口，会不会心疼老婆，还心存一点顾忌。
看来，时机已经成熟，于是李小生就郑重其事地和大楞谈了这件事。大楞当然满心欢喜，对李小生千恩万谢，几乎跪下磕头了。
上方挑明之后，在李小生的安排下，大楞把大妮儿从娘家送回了自己家，最后也就住了下来。几天之后，两人特意去见李小生，让李小生不禁大惊失色。大妮儿看上去就像一朵刚开了的鲜花，水嫩鲜艳，大楞更是精神抖擞，怡然自乐，两个人情意绵绵，如胶似漆，形影不离。
李小生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为大楞终于喜结良缘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如果说前段时间感觉开心而无忧的话，那是因为大楞的如影随形，不必说大楞会不会打架，就那块头，也足可以让那些徐混望而却步，退避三舍了。而如今，大楞成家立业了，不能陪伴自己下乡了，他们会不会伺机而动呢？因此，那根放松了的弦又开始紧绷了起来。好在郭四的病情基本得到了控制，只需服药就行，也就用不着每天去了，剩下的几个病人都是临近村子的，也就大可不必起早贪黑。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哪路妖怪胆敢滋事！
就这样，每天早晨，李小生不慌不忙地吃上口早点，出发时已是太阳高照，路上行人不绝；做完治疗，太阳也刚刚偏西，然后可以往回赶路。回到家里，二粉已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了上来。坐在热炕头上，感到放松又开心，不时跟二粉说说话，开个玩笑，吃饱了喝足了，太阳也就落山了。
一天下午，和往常一样，李小生回家时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他坐在热炕头上，边吃饭边和二粉聊着。当然话题还是大楞和大妮儿的事，不管如何得意，但二粉始终不认可，甚至是完全否定的态度，总是埋怨丈夫不该管这件事，日后一定会落个骂名的。总之她始终对大楞没有一点好感。
这就怪了，李小生蹙眉盯了二粉好一阵子。是啊，这就叫世俗偏见，是如此根深蒂固啊！
李小生苦笑着，不时回头朝窗外看。透过玻璃上厚厚的冰霜，忽然发现大门外好像有两个人影在来回晃动，他不禁慌了手脚。会不会是扬言要他脑袋的人找上门来了呢？于是，他拿起一块布使劲擦了擦玻璃，由于冰霜太厚，依然看不清楚。只见那两个人影最终打开了铁栅门，慢步走进了院子。于是他赶紧跳下了炕，对二粉说声，“你别出去！”随后就从袋子里拿出了他的武器，蹑手蹑脚来到堂屋，透过门缝直直往外瞅。
瞅着瞅着，李小生不禁笑了，然后打开门，冲着那两个人说，“呵呵，原来是你们俩，吓了我一大跳！”
进来的这两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大楞和大妮儿。只见大楞头戴一顶崭新的黄军帽，身穿蓝色的确良中山服上衣，黄绿色军裤，脚蹬一双白底黑面松紧口布鞋，脸洗得干干净净，显得特别精神；而大妮儿身穿蓝底红点人造棉上衣，黑色凡尔丁裤子，黑呢子面小底鞋，脖子上还围着一块葱花绿头巾，衬托得脸膛更加红彤彤的。
大楞手里还拎着点东西，两个纸包和一瓶酒，看来是送礼来了。
李小生赶紧把他们让进屋，甚是热情说，“我还正愁着没人陪我喝酒呢，都上炕坐吧。”
一再催促下，大楞两口子不好意思地上了炕。坐定之后，大楞脸红脖子粗地说，“小生兄弟，我和大妮儿领结婚证了，嘿嘿嘿！”
“这么快啊！”李小生开玩笑地说，“怎么不跟我这媒人商量商量，你们就自作主张了，啊？”
“嘿嘿！”大楞憨笑说，“给你添的麻烦够多的了！小生兄弟啊，你可真是我的大恩人呢，给我爹看好了腰腿疼，又给我介绍了这么好个媳妇，这辈子，我就是当牛做马也还不清你的大恩大德了……”
“呵呵！用着感谢我，那是你们俩的缘分，是天意。”李小生淡然笑笑说，“大楞啊，只要你能学会好好过日子，学会心疼老婆，我李小生就心满意足了，也算我积德了！”
一直紧绷着脸的二粉此时也慢慢露出了笑容，她抓住大妮儿的手，认真端详了起来，啧啧赞叹说，“多好个媳妇啊，一看就是会过日子的人儿！大楞啊，你可要学好，要不这么好的媳妇嫁给你，你不觉得……”看着李小生瞪了她一眼，便话题一转，“其实大楞是挺会挣钱的，也听能吃苦的，以后挣了钱别乱花，要交给媳妇啊！”
“是是是！”大楞脱下帽子使劲搔着刚剃了的光头说，“以后，我一定学好，好好劳动，好好挣钱，好好过日子，好好心疼老婆。我会做出个样儿来的，要不然真是对不起小生兄弟，还有你，二粉妹子，我也要彻底改变在你眼里的坏形象，嘿嘿嘿！”
“行了行了，大楞本来就挺好的，哪里有坏形象啊！”李小生拿过两只酒盅，放在他们两口子面前，斟满酒说，“来，就等于为你们贺喜了，我们两口子恭贺你们，祝你们美满幸福，白头到老！”
大家干了杯，然后又是大楞两口子回敬，就这样你敬我，我敬你，频频地举杯，场面场面显得很是热烈。
大楞涨红着脸，显得特别兴奋，话也说得最多。他说，和大妮儿商量过了，他们决定把家安在邓家屯，便于照顾单身多病的父亲，还说准备把房子翻修一下……说到这里，他环顾了一下屋子又接着说，“小生兄弟啊，你这房子的确是该翻修一下了，别的我帮不了你，可我有力气。”然后突然又停了下来，脸色显得有点不自在，有点羞愧的样子。就在人们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他突然就跳下了炕，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样垂下头说，“小生兄弟，有件事早就想跟你说，就是没勇气，没胆量啊！今天大楞我喝酒了，实在憋得难受，我都快憋疯了啊！小生兄弟啊，你可能没想到吧？我做了一件很对不起你的事，害得你们两口子吵架，害得你们到如今还住着破房子，我该死啊……”
他的话说让大家感到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啊？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这话话从何说起。
大楞依然低着头，涨红着脸，眼里还掉下了几滴泪珠。
“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李小生急了，“多大的事，也不至于站在地说，还流着泪啊！”
大楞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大家，支支吾吾说，“我，我，我……哎呀！小生，二粉，还有我媳妇大妮儿，我要是说出来，你们……”
“别吞吞吐吐，就是杀了人也大不了抵条命！”李小生急的脸通红说，“快说吧，即便犯了什么错，敢说出来，就说明你有改正错误的决心和勇气，人们会觉得你很诚实，会更喜欢你的。说吧！”
“那我就说了啊！”大楞额脸上上淌着汗水，唯唯诺诺说，“小生兄弟啊，你，你的……那块手表……是，是我偷的……”
“什么？”李小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了看同样吃惊的二粉，半晌没说出话来。
大楞就像怕挨打一样往后退了一步，费了很大劲才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布包，用颤抖的手放在李小生跟前说，“我一天也没敢戴，就一直这样包着……小生兄弟，你，你不知道我是多爱手表，虽然我大楞不争气，可我这一辈子就只做了这一回贼啊……”
李小生回过神来，拿起那个布包，小心翼翼取出手表，反复端详了起来，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手表啊手表，你差点把我给搞垮了。唉！其实这算个什么，不就是这么个小铁块，为什么会让那么多人动心呢？”顿了顿又朝大楞招招手说，“上来，上来！”
大楞怯懦地上了炕，又挨着李小生坐了下来。
李小生细细端详了一阵大楞，突然笑了说，“大楞啊，事情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我早已忘了。说实在话，当时对我的打击真的太大了。你想想，我那么爱一块手表，省吃俭用攒钱，足足两年时间才攒够了钱。我戴着它多风光啊，多开心啊！可是，没过半年却丢了，丢得是那么离奇，简直让人不可思议。为此，我们两口子吵架，猜疑，我也像丢了魂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啊Ｇ呵，我怀疑过好多人，唯独没怀疑过你大楞。那阵子，我也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成了笑柄……大楞哥啊，对于这快手表失而复得我一点也不激动，真的！因为在我的心里，另一块手表早已取代了它的位置，而这快手表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啊！今天，我不会责备你，反而被你的诚实和敢于承认错误的勇气所感动了。大楞哥啊，既然你那么爱手表，又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得到了它，我就不要了，你就光明正大地戴上吧，就等于兄弟我送你的结婚礼物。”
“这怎么成！”大楞不停地擦着额头上那密匝匝的汗珠，哆嗦着说，“我知道，是我害的你又买了一块，把修房子的钱也花掉了，还编造说小偷又给你送回去了，这分明是在包庇小偷！小生兄弟，你让我戴上，我就戴上了，就等于我花钱买上了，而且用双倍的钱。我会加紧挣钱，到明年开春，我就会还上你的钱，我也帮你把房子修一修。哎！小生兄弟啊，我真想让你狠狠揍我一顿，要不，我心里还真是不好受啊！”
“行了，大楞哥，我现在的日子好多了，挣上了工资，我怎么好意思要你的钱呢？到时候，你能帮我出点力就行了！”李小生激动地举起杯说，“难得你这么诚实，这辈子咱俩就是患难与共的亲兄弟了，你看是不是啊！来，兄弟我敬你一杯！”然后又在大楞耳边低声说，“大楞哥啊，你得给我讲讲，你到底是怎么从我的枕头底下把表拿走的？又是怎么闩上门出去的？”然后又大声对大家说，“这件事谁也不要说出去！只有咱俩家子人知道，绝对保密，听清了吗？”
大楞长出了一口气，掏出手绢又是使劲地擦脸说，“总算把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搬走了，要不然我会憋疯的Ｃ吧，那我就讲讲是如何从你的枕头底下把表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