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男人身份的象征可能就是手表了。你想想,一个干部家庭,四五个孩子,就一个人挣钱,一个月三四十元,而一块手表一百二十多元,除了生活,得攒多长时间啊!要是普通老百姓,就更是想也不敢想了。因此,能戴上一块手表当然就神气十足,无论在任何诚下,都要把手表露出来,不时抬起胳膊看看更成了习惯性动作,或者是一种派头吧!照相的时候,没表的人也要借上一块,挂在腕上,把戴表的那只手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增加不少形象的分量。的确,人们很喜欢手表,梦寐以求能拥有一块。
赤脚医生李小生爱手表爱得都快发疯了,为了能买上一块,他们全家省吃俭用,足足攒了两年才凑够了一百二十元。为了买这手表,他和媳妇还闹了一段时间别扭。媳妇满腹牢骚不同意,她说,“你看看,孩子屁股都快露出来了,你戴上一块手表,不怕人家寒碜你!”
李小生表现出为难的样子说,“我真的有用啊!治病救人时间性很强,耽搁一分钟可能就是一条命啊!”媳妇只是发发牢骚而已,这个家什么事还不是他说了算,更何况,为了买块表都努力两年了。就这样,李小生特意找了个有头脸的人,走了后门才把一块上海牌的全钢手表买了下来。
从此,李小生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衣服比过去穿得干净了,也讲究了,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袖子卷起来,把表露在外,挎上药箱俨然派头十足。就这样,大约过了一个多月,媳妇又跟他闹别扭了。媳妇叫二粉,没念过书,人虽然不讲究,大大咧咧的,却是个醋坛子。看着丈夫整天神气活现的样子,开始对他产生了猜疑。这小子是不是外面搞女人了?为此她还盯梢了一阵子,结果也没发现什么蛛丝马迹。但是,这事可不能麻痹大意,要是真的搞了那就晚了。于是,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就对丈夫发出了警告,“告诉你啊,整天油头粉面的,戴上一块破表,别在外面搞女人啊!要是让我知道了,我就把你的表扔井里去!”
李小生瞪了她一眼,不高兴地说,“他妈什么屁话,我是那种人吗?没事找事吗?”
媳妇撅着嘴嘟哝说,“好人好人,好人就学不坏了!要是坏女人gou引你呢?”
李小生没吱声,拉长着脸,把碗一扔,挎起药箱,咣当一甩门走了,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总之,这段时间,因为这块表,李小生周围的气氛确实有所改变,媳妇二粉的疑神疑鬼不说,村里人对他的态度也似乎跟过去不一样了,有的人甚至挖苦他,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也别怪人家说,就凭你李小生的家庭状况真的是不应该买表的。别的不说,就看住的那房子,都快塌了,有那点钱修修房子多好啊9戴什么手表,能当饭吃?人们都这样笑话他。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也就当怪不怪了,但李小生对手表喜爱的程度一点也没减。一天不知道要看表多少回,越看越喜欢,睡觉的时候,总要轻轻地把表放在枕头下,第二天一睁眼先把表摸出来,睁着惺忪的眼看上一阵子,然后才起床。
一天下午,到本村的同学家喝了几盅,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多了,老婆孩子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他蹑手蹑脚推门进了堂屋,然后轻轻把门关好,闩上,不放心还使劲拉了拉,然后才进到里屋。
轻轻脱掉衣服,轻轻钻进被窝,脱下手表,习惯性地放在耳边听了听,最后把它放在枕头底下,不一会儿功夫就打起了呼噜。
喝了酒睡觉就是香啊,一睁眼天已大亮了。李小生揉了揉惺忪的双眼,蹬了蹬胳膊腿,只感觉有点头疼。他喃喃自言自语着,习惯性地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摸了好一阵突然警觉说,“我的手表呢!”
此时的二粉正在收拾屋子,以为他在开玩笑,没搭理。李小生猛然坐了起来,把枕头扔到一边,直愣愣盯着妻子问,“把我手表藏哪去了?”
二粉停下了手里的活,认真回答说,“我哪见你的手表啊?是不是昨天喝酒扔他们家了?”
“我又没喝醉,明明放枕头底下了……”李小生郑重其事说,“你快给我拿出来吧,急死我了!”
“你怨我啦?”二粉更认真了,“我真的没拿!”
“那怎么就没了?!”
“我咋知道怎么就没了!?”
此时的李小生慌了,他赶紧穿好衣服,把枕头,被褥翻了一遍又一遍,心爱的手表真的没了踪影。他愣愣坐了下来,认真回忆着。其实,昨天他根本就没喝多,四个人一斤酒,所有情节记得一清二楚。于是又问,“你出去时看见堂屋的门闩着吗?”
“闩着!”妻子用很肯定的语气回答。
这就怪了,有鬼了?手表真的不见了!李小生失魂落魄的样子呆坐在炕沿上,二粉脸色煞白木然地立在地上,一时间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一般。
一阵沉寂之后,又是一阵嚷嚷,看着二粉那认真又着急的样子,李小生明白地意识到,这表真的是丢了!明明是放在了枕头底下,它没长腿又没长翅膀能自己跑了!要是进贼了,也不可能把门再闩上,而且从外边怎么闩呢?人在太着急的时候往往会产生许多的假想甚至幻想,都是朝着好的方向,那就叫侥幸心理吧。他挠着头,在地上转来转去,那块手表在他的脑子里比任何时候呈现的都要清晰。
二粉看着丈夫难堪的脸色,就用安慰的语气说,“你先别太着急!我去找找那几个一块喝酒的人,也许有人跟你开玩笑呢。”说罢就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功夫,二粉身后跟随着三个人回来了。这三个人脸上都呈现着讶异的神色,他们一致的说法是:昨天晚上都没喝多,李小生一个劲儿地看表,那表就在他的腕上,还时不时开玩笑,说得早点回家,省的二粉老是疑神疑鬼。就这样,唯一的一种可能性被排除了,那就是说肯定丢了!这怎么办呢?经过又一阵的对证之后,大家一致的想法是报案。
那年,正好公安局的杨队长在公社里蹲点。据说,这杨队长可不简单,侦破能力特别强,破过好几个大案要案。经过合计,就决定找杨队长给破破这个案。
李小生心里忐忑不安,同时也抱有很大希望,他默默祈祷这杨队长能破了这个案子,把他心爱的手表找回来。
李小生所在的这个村叫东城子,是公社所在地,公社大院离他们家顶多也就二百米。其实,他一直认识杨队长,经常看见他在公社大门口转来转去,当然,人家是有身份的人,总是盛气凌人,也就从来没敢跟人家说过话,人家当然也不可能认识你一个小小的赤脚医生罢,此时要找人家办事,心里自然紧张了,不过这也是万般无奈啊!
就这样,他壮着胆子走进了公社大门,正好发现杨队长站在院子里和几个人说话,于是,他就率先走到了杨队长的面前,满脸堆笑地说,“杨队长您忙吗?”
杨干队长回过头看了看,不屑地问道,“你有啥事啊?”
李小生颤声将丢表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杨干队长心不在焉地听着,沉默一阵之后便笑笑又问,“有线索吗?”
李小生摇摇头说,“我是想让您去看看现场,分析分析……”
杨队长看样子是个爽快人,他很干脆地答应了,“那好吧。正好现在没事,咱们去看看。”随后,他朝公社治保主任王忠招了招手,就跟随李小生走出了大院。
杨队长他们来到李小生的家里,认真询问了事发经过,然后在屋里屋外又仔细察看了一遍,脸上呈现出疑惑的神情,“这就怪了,门也没撬,一点痕迹也没有,而且手表又是压在枕头底下……”
他琢磨了好一阵后就说,“不可能是进小偷了,除非他有穿墙的本事!”看看二粉,又看看李小生,直截了当地接着说,“按照我的分析,你们两个肯定有一个说谎了,也就是说,这作案的当事人就跑不了你们两个。年轻人啊,这明摆的嘛,两口子对买表这件事意见不统一,或者有点什么难处,又不好交代……我是干什么的……哎呀,我可真的破不了这个案子,这是你们的家务事,清官也难断家务事啊!”
大家听了杨队长的话都目瞪口呆了。杨队长点上一支烟,笑着拍拍李小生的肩膀说,“好好想想吧,先冷静冷静,过段时间就会自动浮出水面了。”说罢,招呼了一下王忠主任就走了。
一块儿喝酒的那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是啊,杨队长分析的有道理,他们两口子,肯定有一个人在说谎了。而此时的这两口子也都傻眼了,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两口子直愣愣地坐在那里,谁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李小生虽然对杨队长有点失望,但心里也觉得人家说的有道理,如果正确的话,明显是二粉在捣鬼,她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干什么呢,就怕我李小生外面搞女人吗?她真的把手表扔井里了?不可能吧!她这人谁不清楚,哪里舍得呢?最多就是藏起来,吓唬吓唬,过阵子就乖乖地拿出来了。那倒没什么,顶多少戴几天。可是,她又为什么那么认真,还要兴师动众,她不是那种人啊!他越想越感到蹊跷。想到这里,他回过头用很诡秘的眼神盯着二粉,让二粉心里一阵发慌,于是她就很生气地说,“你怎么用这眼神看人呢!你要赖我呀?”
李小生用平静的语气说,“你看,人家杨队长说了,咱们两肯定有一个人说谎了,你说吧,到底是谁在说谎?”
二粉急了,瞪着眼吼叫,“你想冤枉人啊!我告诉你李小生,谁做了亏心事谁清楚,天打五雷轰G呵,你倒挺会演戏的啊!”
李小生依然很平和地说,“别狡辩了。当初我买表你也是同意的,你又说我外面搞女人,还要把表往井里扔。再说了,我可以不戴,咱们把它卖了不就行了,也没必要这么闹啊!”
二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急得扑通坐在了地上嚎啕了起来,嘴里还嘟囔着,“你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你拿什么买表呀,一个月就8块钱的补贴,不全是老娘的卖命钱啊!挖野菜喂猪,卖了两头猪不都全贴进去了,老娘身上花一分钱吗?你倒好,把表搞没了,赖我头上了,我不活啦……”
看着眼前的情景,李小生没了主意,急忙又放出了软话,“我也不是硬往你头上定啊,这件事一定得搞清楚,要不然我也是冤枉的啊!”
二粉停止了哭叫,抽泣了一阵子,抹抹眼睛说,“不是你也不是我,又没进小偷,那表长翅膀飞了是不是啊?反正我是没拿,要是找不到老娘跟你没完!”
这事闹复杂了吧!看样子肯定不是二粉拿了,不然她不会有那么嘴硬。现在,李小生真是进退两难了,如果不推到二粉头上,那他肯定是要背黑锅了,就是跳了黄河也洗不清;如果硬往二粉头上扣,她又真的没拿,她能干吗?都怪这杨队长,都说他侦查能力很强呢,强个屁!脑子动也不动,就下这么个结论,那不等于害人吗!要不是贼偷了,我们两口子哪有那么认真呢?!谁不知道,现在的小偷手段有多么的高明啊!
现在,李小生真动起了脑筋,他反反复复回忆着事发的经过,决定自己侦破这个案子。当然了,当务之急是先安顿好家里,在表被贼偷了这一点上与二粉达成共识。想到这里,他就用安慰的口吻对二粉说,“咱们都不要着急,很明显就是被贼偷了,他杨队长说的不对,你我生活了这么多年,谁还不了解谁,谁还不相信谁啊!咱们是一心一意过日子的,为什么要说谎呢?你说对不对?我想啊,这个贼肯定是熟人,就咱村里的,咱们应该好好摸一摸,说不定就在眼皮子底下呢!
二粉撅着嘴很委屈地说,“你有两下!当你是公安局的?反正你要是把表找不会来,我就不跟你过了,那是我两年的血汗钱,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李小生丢手表的事很快传遍了全村,甚至邻村上下不少人也知道了,一时间成了街头巷尾议论的话题。人们都觉得奇怪,门也没撬,又是压在枕头底下,就被偷了,这不能不说是天底下少有的怪事,同时也佩服这小偷手段的高超。当然,说风凉话的也不少,或是怀疑李小生这小子把表送相好的了,导演了这么一出戏,或是认为故意制造这么个假象,想得到队里的救济,或是老婆怕他搞女人故意藏起来了,总之,说什么的也有,有的表示同情,有的幸灾乐祸,你说这李小生就因为这么一块手表,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成了人们的话题,成了笑柄,他心里好受吗?那几天,他都不敢出门了,窝在家里,一卷接着一卷地吸着旱烟,头发乱蓬蓬的,衣服也压得邹巴巴的,前些时的风光荡然无存了。
他心里好郁闷啊!
二粉看着他狼狈又愁苦的样子,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其实,二粉这个人虽然心眼小,爱吃醋,但很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她从小家穷,过贯了苦日子,对穿呀戴呀的从来也不在乎,她总觉得,只要两个人感情好,能填饱肚子,开开心心过日子就够了。当初,她就很不乐意买那手表,说到底你李小生是个庄户人,挎上个药箱也不比别人高贵多少,家底儿也不厚,实实在在多好,非要戴上块手表,不伦不类的,人们会说你是个二狗油呢。只是,说心里话,她挺爱李小生,平时也是他说怎么着就怎么着,任着他的性子来,只要他能开心,别说一块手表,就是再贵重的,只要条件容许,也要尽量满足他,顶多就是发发牢骚而已。没想到不出半年就把表丢了,这让人怎么能想得通呢?不过,再想不通也无济于事,反正是丢了,总不能为这件事就不活了吧!大不了再苦上两年,再买上一块。想到这里,她就坐在丈夫的跟前安慰说,“别为了这事整天愁眉苦脸的,丢就丢了!我再养两头猪,给你再买一块不就行了!愁愁愁,愁出病来,咱们这个日子还过不过了,啊?!”
李小生无精打采的样子叹声说,“不甘心啊!你说还能不能找回来了?”
二粉无所谓的样子说,“找回来更好,找不回来咱就认了。过去没戴手表,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吗!带上手表也没多长出个脑袋来,反而招惹出这么多事来……。”
李小生用鼻子哼了一声,脸上露出了苦笑说,“这回好了吧,省得你整天疑神疑鬼的!”
“我是跟你开玩笑的,压根我就不认为你是那种人,家里有这么好的老婆,你忍心在外面乱搞女人吗?再说了,戴上一块手表也美不了哪儿去,要是我啊,看你更不顺眼,哪个女人会喜欢上一个像二流子似的男人啊!”
“臭娘们儿!谁是二流子啊,凡是戴表的都是二流子?公社的刘书记也是二流子吗?说话别那么损啊!”
“好了好了,我是逗你玩的!”二粉像哄孝似地说,“别生气啊,想开点吧!就当是从来也没戴过手表,老娘我明天就买个猪仔,脱皮掉肉再给你攒买手表的钱,行了吧!”
“臭娘们儿!”李小生在媳妇的屁股上使劲扭了一把说,“不就一块手表吗!以后别拿我开心好不好!我还能有活头吗!”
“你倒挺认真的,像个孝子!”二粉说罢哈哈大笑了起来,李小生也苦笑了起来。